陈怀斌〡踏花归来——我的文学路(第十九、二十节)
<p style="text-indent: 0em; text-align: center;"><strong><span style="font-size: 20px;">19</span></strong></p><p style="text-indent: 2em;">离夏收夏种大忙还有一段时间,我想利用这个空闲下去找人谈谈,搜集搜集小说素材。于是,我就去找大队书记马宗堂,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马宗堂望着我沉思了一下,点点头说:“好的。我给你列个名单!”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钢笔,然后就着刚拆开的空香烟壳白面写了起来。大约一袋烟工夫,他把写好的名单递给了我,说:“一共10位。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都是苦大仇深的穷人,谈起当年与孔府的斗争都有自己的故事,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p><p style="text-indent: 2em;">接过马宗堂提供的名单,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有了这份名单,我就可以按图索骥了,这要比我单枪匹马去登门拜访方便多了。正当我兴冲冲地拿着名单转身要走时,马宗堂又叫住了我说:“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而且说话他们也听不懂,还是叫个大队干部陪你下去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我一听,心想:有个大队干部陪着就更好了。但又一想:觉得不妥。就说:“眼下大队干部都挺忙,叫一个人专门陪着,会影响你们的工作的,不好。”</p><p style="text-indent: 2em;">“那叫谁呢?”马宗堂想想也是,他用手拍着脑门,一边思考,一边迟疑着说:“不然就叫老梁头吧,他还有点时间,你看如何?”</p><p style="text-indent: 2em;">“老梁头行是行,”我有点犹豫,“一旦上面来人,一会要端茶倒水,一会要买菜烧饭,消停不下来。不如叫他儿子石磙吧,这孩子头脑活络,又机灵,还能听懂我说的话,我跟老爹老爷们沟通起来有困难,他还可以从中进行翻译。”</p><p style="text-indent: 2em;">“好!就是他。”马宗堂满口答应。</p><p style="text-indent: 2em;">“另外,此事最好请马书记给老梁头说一声,我才好差遣他。”我给马宗堂提醒道。</p><p style="text-indent: 2em;">“没问题。”马宗堂说,随后他敞开大嗓门喊老梁头。老梁头提起水桶正要往水缸里倒水,听马宗堂喊他,搁下水桶就着急慌忙的跑过来了,问马宗堂啥事?马宗堂把派遣梁石磙陪同我下去采访的事对他说了,并交待:“这几天你就别叫石磙干这干那的了,要确保陈副指导员采访任务的完成。”</p><p style="text-indent: 2em;">老梁头听得说,脸上立刻严肃起来,当着我的面向马宗堂保证:“批林批孔是当前阶级斗争头等大事,如果这小畜牲不尽心,吊儿郎当的,俺就打断他的腿。”说到这儿,他忽然鼻子一酸,红了眼睛说:“提起那万恶的旧社会,俺也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俺那苦命的姐姐死得冤死得惨啊……”说着,大串大串的眼泪就下来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好啦!好啦!”马宗堂摆摆手说:“等召开‘批林批孔’大会,有的是时间让你诉苦!”</p><p style="text-indent: 2em;">老梁头抬起泪眼偷偷地望了一下马宗堂,见不落好,便撇撇嘴,强忍住心酸怏怏地走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时,马宗堂又调过头来对我说:“下去如果有人不配合,你就说是俺叫你去找他们的!”</p><p style="text-indent: 2em;">听到马宗堂这句润心窝子的话,使我着实感动了许久。作为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干部,能这样细心体贴的关爱他的后辈,实在叫人由衷的敬佩。他那山村农民的质朴与纯真,他那事事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善意和品格,他那扎根农村刨了一辈子土圪垃都不忘初心的默默奉献精神,至今都深深地打动着我、激励着我、推动着我不断往前走去。后来我在小说中把他作为鲁西南地区党的领导人形象进行了刻画塑造。有了马宗堂的支持,我心里踏实多了。当下,我叫上梁石磙,让他给我带路,先到孟四斤家探探路子,看看会碰到些啥问题,也好及时调整。说实在的,往日我写新闻稿件,找部队干部战士采访过,到农村找老百姓特别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老农民谈,还是乡下大妈吃海参,头一回。</p><p style="text-indent: 2em;">孟四斤住在村子东南角,是个太阳一出来就能照到的好地方。他家也是石门石窗石围墙,与周边邻居有所不同的,就是他大儿子孟有福前几年翻盖房子时,在东西山屋檐上各加了一趟砖一趟瓦,砖在外,瓦在里,而且是用水泥构起来的,既结实,又美观,还防风。这让全村人羡慕了好长时间。此刻,孟四斤正在院子里喂鸡,他一只手端着个旧瓷钵子,另一只手将钵子里的玉米渣子洒到地上,十几只鸡团团围在他周边疯狂抢食,有只公鸡抢不过母鸡,还摆出一副要格斗的架势啄母鸡,闹得地上尘土飞扬。见我跟着梁石磙进来,孟四斤停住手里的活,朝咱俩瞅瞅,问:“磙吒,嘛事呀?”</p><p style="text-indent: 2em;">“马书记叫俺带这位部队同志到这里来,想请你谈谈过去咱们村同孔府作斗争的情况。”梁石磙回答说,声音炸炸的,生怕他耳背听不清楚。</p><p style="text-indent: 2em;">“你用不着这么穷吆喝,俺耳朵能听清。”孟四斤说,又问:“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嘛用?”</p><p style="text-indent: 2em;">“现在党中央毛主席不是叫咱们批林批孔吗。”梁石磙说,声音放小了点。但声音小了,孟四斤又听不清了。梁石磙又大声的重复了一遍。</p><p style="text-indent: 2em;">“哦,你们这是来找炮弹的。”孟四斤似乎明白了咱们的来意。他摆摆手,叫咱俩在核桃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石凳中间摆着一个圆形的石桌。我抬头看了看,长得又高又大的核桃树,几乎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有几根粗壮的树枝还伸到了院墙外面,好荫凉噢。这时孟四斤从厨房取来茶壶茶杯,要给咱俩倒上。梁石磙一看,立即伸手抢过茶壶,大声地说:“你想叫俺们折寿呀?怎能叫你老给俺们倒茶呢。”他先给孟四斤满了一杯,然后再给我倒上。</p><p style="text-indent: 2em;">孟四斤望着梁石磙会心地笑了,夸他机灵,有眼头见识。他今年已70多岁了,中等身材,长方形的脸上,长着一对鹰一般锋利的眼睛,虽然如今没有了年轻时那种神韵,但仍不失它敏锐的光泽。他的头发胡子眉毛全白了,好像老天爷有意在他这几块疏于打理的茅草地上撒了一层霜。他的脸色还算红润,说话声音也洪亮,头脑清醒,思维敏捷,与他沟通起来并不感到吃力,是一个身体硬朗健康的老人。和马宗堂一样,他也是建国前参加工作的老党员。只见他端起石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用手抹了一下沾在白胡须上的茶水,然后吧嗒了一下嘴,说:“这些事虽然时间久了,但现在一想起来,还觉就在眼前!”看那神情,他仿佛又回到了灾难深重的旧社会为了活命而奋力抗争的峥嵘岁月。“记得小时候,俺经常听爷爷讲,俺家与孔府结怨是在清光绪24年间(1893年),”说到这儿,孟四斤神情凝重起来,那对已经花白了的眉毛也拧到了一起。我赶忙掏出笔记本,打开做起了记录。下面就是我根据当时的记录,稍加整理的素材片段:</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2em;">那年鲁西南大旱,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俺家租种的孔家大院10多亩地,靠在泗河边上,略微好点,没有绝收,每亩还能打个二三十斤。为了不被饿死,俺爷爷和俺奶奶商量,先把地里收的粮食放起来,先吃山上地里能吃的东西,如野菜野果榆树叶子等,每顿加一点黄豆粉或地瓜面,一家人将就着饿不死就行,等到冬天冰天雪地连老鼠蛇都逮不着的时候,再把粮食拿出来与碾碎的玉米嘴子麦糠一道掺和着吃,也好把这个饥荒度过去。</p><p style="text-indent: 2em;">按说,如此严重的灾情,老百姓都被逼到生死关头了,孔家大院应该发发善心,把今年的租子免了,或者等到来年收成好了,再逐步补上也行。然而不管老百姓死活的孔家大院,依然派人下来催租缴粮。那个叫孔小二的家伙简直就像个土匪,一进门便翻箱倒柜,有粮拿粮,没粮就抓人。到俺家收粮没搜到,直接就把俺爷爷绑了。俺奶奶见状吓得浑身直打哆嗦,跪在地上磕头求情,被孔小二一脚踢翻在地。俺爹一看就火了,上去也给了他一脚,于是两个人就打了起来。孔小二人多势众,俺爹哪是他们的对手,被打得头破血流躺在地上爬不起来。爷爷被抓走后,一家人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奶奶一直在哭,不吃不喝,坐在门口对着爷爷被抓走的方向喊爷爷的名字,那声音撕肝裂肺,谁听见了都伤心落泪。他们知道,奶奶这是担心爷爷被抓进孔家大院遭受非人的折磨啊!</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浑身是伤,躺在床上心如刀绞,大骂孔小二不是东西,是王八,是畜生,是狗娘养的,发誓要向他讨回公道。</p><p style="text-indent: 2em;">大约过了10多天,孔家大院捎来话,叫家里去人把俺爷爷接回来。俺爹二话没说,叫了辆马车就去了。到了孔家大院,走进牢房一看,爷爷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了,只见他原先瘦削的脸上已肿得像个冬瓜,两眼紧紧闭着,嘴却可怕的张着,那肿起来的嘴唇似乎已合不拢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才几天工夫,就把俺爹折磨成这样,你们的仁义道德被狗叼走了?”俺爹哭着责问孔小二,一团怒火在胸中燃烧。</p><p style="text-indent: 2em;">“谁叫他辱骂俺孔家老祖宗了?活该!”孔小二喷着满嘴的吐沫星子吼,“识相的,回去快的把租子缴了,否则甭想再租种那块风水宝地了。”说完,一甩膀子气哼哼地走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时,同牢房一个年纪大一点的悄悄地对俺爹说:“他的一条腿好像被这帮狗杂种打折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一听,伤心地哭了,他抱起爷爷的头,喊:“爹啊,俺娘在家等着你呢,你不能连一句话也不说就这样走了呀?”</p><p style="text-indent: 2em;">爷爷听见俺爹的哭喊声,努力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口气,抖着嘴唇用微弱的声音说:“唉,回去吧。别指望孔家大院发善心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俺们穷人想要摆脱饿死冻死的厄运,还得靠自己。”</p><p style="text-indent: 2em;">爷爷回到家,由于无钱请医抓药,伤情日趋严重,不久便在痛苦的挣扎中离开了人世。奶奶见爷爷惨死在孔家大院手上,悲愤难忍,等爷爷过了六七,她一根绳子吊死在爷爷坟前那棵歪把子树上。</p><p style="text-indent: 2em;">前后不到二个月时间,就失去了两位亲人,这让俺爹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来,他跪在爷爷奶奶坟前久久不肯起来。这时,上山砍柴的隔壁邻居颜一山大爷就劝他说:“你这样老是跪着也不是个办法。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娃子,势单力薄,斗不过他们,得从长计议。天色不早了,你还是跟俺回去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对着俺爷爷奶奶的坟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擦干眼泪,愤愤地说:“孔家大院欠俺孟家两条人命,这仇俺一定要报。”</p><p style="text-indent: 2em;">打那以后,俺爹白天在圪山脚下刨石造田,晚上就跟颜一山练习武功。经过一段时间的辛勤劳动,他终于在圪山脚下开垦出两亩多地。为防止水土流失,他在田的周边用石头垒上一圈半尺高的围墙。怕沙土上长庄稼留不住水分,他又从泗水河里捞上淤泥铺在上面。播种的季节到了,他在地里种上了小麦。这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像厚厚的一层被子盖在麦苗上,俺爹见了满心的欢喜。过去常听老人们说:瑞雪兆丰年。估计明年挡不住能有个好收成。果然不错,待到开春化了雪,田里的麦苗儿旺旺地长上来了,加上后头经常下雨,到了收麦子的时候,用斗一量,二百六十多斤。俺爹美美地笑了,盘算:秋季再种一茬玉米或者高粱,再收个百儿八十斤,一年的日子就能混过去了。正当俺爹装好小麦往屋里搬的时候,孔小二带着四五个人来了。见俺爹麦子装好了,就对手下说:“把麦子装上车。”</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一听,立刻操起扁担大喝了一声:“你敢!俺又没有种你孔家大院的地,你凭啥来收俺的租子?”</p><p style="text-indent: 2em;">“笑话。”孔小二双眉一竖,阴鸷地笑了,“自打明朝太祖朱元璋诏令衍圣公设置官司署开始,这方圆几十里就划归俺孔家大院了,这里的山,这里的河,这里的地都是孔家大院的,只要在这个地面上种田做生意的,都要向孔家大院缴纳税赋。”</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把扁担往地上一戳,说:“甭瞎咧咧啦!不怕嘴里的牙掉下来被狗吃了。现在是清朝,又不是明朝,你拿旧黄历来糊弄谁呢?你要收,就把清朝的诏令拿来给俺瞧瞧,否则你甭想在这里得到一粒粮食。”</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二听到这里,一下子火了。甭说孔家大院压根就没有清朝的诏令,就是有也不可能拿出孔家大院的,这小子是故意跟俺对着干,便一跺脚,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抗租不成?”不等俺爹开口,他把手一挥,“伙计们,上!”几个人立即扑了上来。俺爹往旁边一闪,站到一块空地上,转身左扫一扁担,先撂倒两个,右扫一扁担,又撂倒两个。孔小二一看傻了,心里想:这小子一年不见,长本事了?但他又不肯服输,五个人打不过一个小毛崽子,今后还有何颜面下来办差?想到这里,他退到大门口,喊:“伙计们,操家伙。今天不教训教训这个土崽子,他就不晓得马王爷长几只眼。”几个伙计纷纷从马车底下抽出大刀向俺爹围了过去。</p><p style="text-indent: 2em;">一直躲在墙外听着院内动静的颜一山,眼见俺爹马上就要吃大亏,就一个箭步冲进院内,一手抓一个,抓住两个伙计拿刀的手,说:“娃子小,不懂事!你们是孔家大院当差的,值不得跟他一般见识。”看似拉劝,却是拉的偏架。那两个伙计手被颜一山抓住,始终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另外两个伙计被俺爹打倒在地,喊爹叫娘。</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二一看势头不对,便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几口唾沫,又用脚使劲地碾了碾,恼羞成怒地说:“你有种,你就给俺呆在家里等着。”就带着人走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第二天上午,孔小二又带着人来了,不是五个,而是六个人,比昨天多了一个。此人五大三粗,一脸横肉,是孔小二特地请来协助收租子的武功高手,号称“一掌死”。孔小二耀武扬威的来到俺家,见大门关着,便气恼地朝门上踢了两脚,没有踢开,又亮开嗓门大喊了几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就说:“回头再来收拾他。”到了隔壁颜一山家,颜一山正在院内修锄头,麦子收下来了,要用锄头刨塘种玉米。一见到颜一山,昨天被颜一山抓住手动弹不得的两个伙计对“一掌死”说:“就是他。”</p><p style="text-indent: 2em;">“一掌死”也不吱声,横着身子直接对着颜一山撞了过去,只听得“咚”的一声,颜一山纹丝没动,“一掌死”则退后了几步。他愣了一下,又举起厚厚的手掌朝颜一山头上劈了过来。颜一山头一歪,顺势抓住他手脖子往上一扳,“一掌死”“啊”的叫了一声,痛的直咧嘴,求饶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师爷手下留情。”</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松开手,继续修他的锄头。</p><p style="text-indent: 2em;">“一掌死”弄了个没趣,蔫啦,哭丧着脸对孔小二说:“你们收吧,俺走了。”便转身回去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一掌死”走后,孔小二再没了刚来时那个耀武扬威的气势了,就像打了霜的路边小草,立马怂了下来,他腆着脸嗫嚅着对颜一山说:“颜爷,你看这租子……俺也是替孔家大院办差的,差事办不好,俺一家老小就没了饭碗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头也没抬,用手指指靠在墙边上的两袋小麦,说:“五亩地,二百斤,一斤都不少。”</p><p style="text-indent: 2em;">“哪去年欠下的呢?”孔小二问。</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放下锄头,瞪起眼珠子说:“去年大旱,颗粒无收,难道你家老爷不晓得吗?你再收去年的,老百姓还吃啥?难道你家老爷偏要逼得大伙起来造反不成?”</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二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难哪!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实话告诉你吧,今年是皇母老佛爷六十大寿,俺家老爷正筹办重礼上京给老佛爷祝寿,可要老鼻子钱了,还指望你们大伙凑凑呢,你不缴,他不缴,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冷笑了一声,说:“这都是你家老爷自找的!如今这年月,俺们老百姓连活命都艰难,还管得了你们那些鸡吧事。”</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二走后,俺爹来到颜一山家,一进门颜一山就问:“你去哪儿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说:“俺下地种玉米了。咋啦?”</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说:“孔小二来过了,还带了个会武功的。一来就先奔你家,阎王儿似的,气势汹汹,要找你算账,你不在,他才骂骂咧咧的来到俺家,没想被俺三下五除二拿捏住了,那斯见不是俺的对手,便识趣地走了。现在孔小二正在村里收租,你暂时在俺这里躲一躲,等天黑了,这帮土崽子走了,你再回去。”</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问:“你缴了吗?”</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说:“缴了。今年收成好,不缴没有理由。去年遭灾,俺抗缴站得住脚。记住,跟家大院斗是一盘大棋,不能只顾眼前一兵一卒的得失,要从长远谋算。现在俺们村只有几户人家心能拢到一块,大部分人家还被孔家大院的仁义道德迷住心窍,捆着手脚。俺想通过教年轻人练习武功,逐步把全村人团结起来,然后再拓展到其它村去。到时候,人多了,势力大了,一呼百应,俺们就能同孔家大院死抗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姜倒的还是老的辣。”俺爹高兴地说。他打心眼里敬佩颜一山下的这盘大棋,让他看到了为爹娘报仇雪恨的希望。这是他在爹娘坟前当着颜一山的面立下的誓言啊!一想到当时的情景,他的心立刻就翻腾起来,不能自已。他咬着牙一跺脚说:“爹!娘!如果你们地下有知,就等着这一天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好!有血性,不亏为孟家的后生。”颜一山拍拍俺爹的肩膀,扛起锄头喊老伴下地干活。俺爹也要跟他去打打帮手。颜一山说:“甭节外生枝了,再碰上孔小二,挡不住又是一场拳脚官司。你叫幺妹陪你一起练练功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幺妹是颜一山最小的女儿,当时才十五岁,比俺爹小二岁,长得眉清目秀,如花似玉,是颜一山的掌上明珠。俺爹和幺妹在一块舞枪弄剑,时间长了,渐渐产生了感情,后来就嫁给了俺爹,成了俺娘。</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是清光绪29年出生的。家里先后添了两张嘴,二亩多地打下的粮食明显不够吃了。俺爹和俺姥爷商量,挨着原来的地块往坡下凿石填土又造了亩罢地。俺爹想,有这三亩多地,一家三口好歹也能填饱肚子了。为了解决旱时庄稼浇水困难,俺爹特地在田头上凿了一口水池,冬天他把周边的积雪铲到水池里,秋夏又通过山边上的小沟把雨水引到水池里。庄稼有了水的滋润,长得鲜亮茂盛,一年两季下来,一亩能收个二百三四十斤。</p><p style="text-indent: 2em;">消息传到孔小二耳里,他大为光火,一下子叫了10多个打手过来,跺着脚指着俺爹的鼻子骂:“没了王法了?敢偷着凿山造地,还抗租不缴,今儿个不把你这个刺头扳下来,俺就不姓孔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冷笑了一声,说:“好哇!你不想姓孔,那就跟俺姓孟吧。”他手握桑树扁担,硬棱棱的横在门口,脸上露出杀气,说:“俺看你们谁敢上前一步,俺就劈了他。”</p><p style="text-indent: 2em;">双方互不相让,就这么在院子里僵持着。这时,有20多个青年小伙子陆续走了进来,他们有的拿着大刀,有的拿着长枪,有的拿着锄头,有的拿着棍棒,把这帮打手团团围了起来。这些青年小伙子都是跟着颜一山练习武功的徒弟。颜一山见孔小二这次叫了10多个打手来,知道来者不善,就通知徒弟们操家伙到俺家集中。颜一山来到孔小二跟前,吊起眼问:“又咋啦?值得这么兴师动众!”</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二见身边突然出现这么多人操家伙围着自己,心里不免有点发怵。但他又不想在众人面前丢了威严,于是他把脖子一拧,心气难平地说:“俺是来收租子的,这小子不但不缴,还要拿扁担劈死俺们,你说,他还有没有王法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颜一山一听,“扑哧”笑了,拍拍孔小二肩膀,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来收租子要带这么多人来干嘛?让人看了分明就是来打架的吗。再说了,孟老根不缴租子是有依据的,孔家大院早年就下过文书,为鼓励老百姓开荒种地,规定新开垦的荒山野地前三年不缴租子,他才种了一年,你就来收租子了,是你不讲道理还是他没了王法?以后下来办差,先把相关事情搞清楚了再下来,省得自找挨呲。”</p><p style="text-indent: 2em;">听了颜一山不阴不阳句句带刺的话,孔小二满肚子来火,心里想:你当你是谁?不就是孔家大院的一个租户吗?胆敢当着众人的面教训起俺来了,赶明儿你把柄落在俺手里,不弄死你也得叫你脱层皮。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以为你是武大郎开店——没高人了。然而发狠归发狠,但眼前满院子操家伙团团围着自己的青年小伙子,一个个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如果自己不识时务,跟他们硬戗起来,还不被他们乱棍打死?想到这里,他说:“开荒免租的事,俺没见过大院里的文书,不敢私自做主,等回大院问清楚了再说。”又对那些打手说:“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等几天,俺不怕他跑了。”一挥手招呼他们灰溜溜的走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等孔小二等人出了村子,颜一山便把徒弟们叫到跟前,说:“今儿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团结就是力量!过去俺们村跟孔家大院斗,都是单打独斗,结果不是死就是伤。孟老根他爹就是这样才被他们弄死的。徒儿们记住:今后俺们跟孔家大院斗,还要讲究点策略,做到有利有节。凡是年成好的,各家该缴的租子还是要缴;遇到灾年或收成不好的,连肚子都填不饱了,俺们就团结起来抗。只有这样,咱们才有可能求得一线生存的希望。”说到这儿,颜一山跳到一块大石头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抬高嗓门说:“徒儿们!这块土地本来就是俺们穷人的,是皇帝老儿赐给他们孔家大院的。只要大家万众一心,奋力抗争,总有一天俺们就能从孔家大院手中夺回原先就属于俺们的土地!记住:胜利一定属于俺们穷苦人民。”</p><p style="text-indent: 2em;">“对!胜利一定属于俺们穷苦人民!”俺爹也举起扁担带领大伙高喊这句振奋人心的口号,声震整个圪山村,沉睡了千百年来的巍巍圪山,此刻被惊醒了,沸腾起来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0em; text-align: center;"><strong><span style="font-size: 20px;">20</span></strong></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次采访的顺利进行,使我进一步增强了实施下一步计划的信心。白天我和梁石磙挨个找人谈,晚上回到宿舍,坐在煤油灯下整理素材。采访中有听不懂的话,梁石磙及时进行翻译,大大方便了我与采访对象的沟通,不但节省了时间,还挖掘了许多有价值的素材。很快马宗堂拟定的10人名单采访完了。那天下晚,我坐在桌前正在思考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定位,老梁头端着高粱秆子托盘走了进来,他把烧好的两个菜一碗汤两个馒头放在桌上,然后又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我,“嘿嘿”一笑,问:“俺那小土崽子陪你下去采访有没有犯混呀?”</p><p style="text-indent: 2em;">“没有。挺好的!”我望着老梁头说:“刚才我还在省思,准备把他作为党的地下交通员人物形象写到小说里呢。”</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小土崽子,跟着你忙活了几天,就写到小说里去了,太幸运了。”老梁头自言自语地说,又问我:“那俺呢?能不能在小说里担个啥人物形象,也不枉这段时间为你忙里忙外的烧饭买菜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放心,有你的人物形象。”我安慰他说,随之我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见是李海菁寄来的,便顺手放到了抽屉里,又抬起头对老梁头说:“我打算叫你到孔家大院当厨师,一边烧菜煮饭,一边探听消息,及时把里面的情况通过你家石磙传递给地下党组织,好组织广大穷苦农民跟孔家大院进行斗争。”</p><p style="text-indent: 2em;">“不是孔府的吗?咋又变成孔家大院了呢?”老梁头不解地问。</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是文艺作品,是小说。”我向老梁头解释说,“小说不好真名实姓写。如果用真名写,落在纸上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负责,都要经得起专家学者的推敲,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这样受的拘束就太大了,不利于艺术创作加工发挥,写出来的小说就如同一捆干柴,一碗清水,干巴巴的,寡淡淡的,没有一点色彩,没有一点味道,还有谁去看呢?相反,改为孔家大院,情况就大不一样了,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要怎么写就怎么写,没有人和我争论这个人物出生于哪年哪月,这个故事有没有事实依据等等。只要不违背常理和一般生活规律,我都可以虚构,都可以加工,都可以创作。比如,故事不感人了,我可以多加几个煽情的情节;故事不曲折了,我可以在里面多打几个扣,让读者们慢慢去解;故事缺少跌宕起伏的高潮了,我可以多安排几个在斗争中壮烈牺牲的英雄人物。所以,就我写作而言,还是把孔府改为孔家大院为好。”</p><p style="text-indent: 2em;">老梁头听我这么一说,似懂非懂地“哦哦”了两声,又说:“你到他家采访你家采访的,俺也有一肚子苦要诉,你咋不采访了呀?俺那姐姐死的好惨啊!俺再不为她申冤,她的冤情从此就永远被埋在黄土里难见天日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我见老梁头哭哭啼啼的,有点不忍心,就答应了他的诉求,说:“这样吧,明天上午吃过早饭,咱俩坐下来好好聊聊。”</p><p style="text-indent: 2em;">老梁头一听有戏,心里立刻高兴起来,脸上也露出了喜色,他咧开嘴“嗨嗨”了两声,便抹着眼泪走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忙了一下午,肚子抗议了,我赶忙拿起馒头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看李海菁的来信。她在信中告诉我,经她多次做工作,现在她父母已同意与我见面了,时间定在5月5日。原本她打算“五一”节回去的,但处里说,“五一”放假图书阅览室事情多,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所以就调到节后了。她叫我到时间直接坐火车去青岛,她到火车站接我。</p><p style="text-indent: 2em;">另外,我寄放在她那里的被子,她也给我洗了。她说我的被子脏吧啦唧的,而且还有一股刺鼻难闻的汗腥味。她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才把被子洗净晒干勾好,现在她就盖着我的被子。她说,每当熄灯号一响,她便急不可耐地钻到我被窝里,闻着从被子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男性才有的特殊味道,感觉好像我就睡在她身边,心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她感叹:如今睡觉不盖我的被子,她已难以入眠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看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心里像汪了一池水,久久不能平静。我能感觉到,她在倾吐之间,每一个字无不诉说着她由于对我的深深思念而带来的无限痛苦。自从有了大观园的约定以后,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我的身上,她爱我爱得太深了,爱得太苦了,爱得太累了。这让我感到十分的不安。至今我还没有和她父母见面,也不知道将来的结局如何?我担心这样下去,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这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我是个宁可自己受伤,也决不许在我深爱着的女神心中留下一点点划痕的人。</p><p style="text-indent: 2em;">信的最后她照例附了一首诗,这首诗我以前没有见过,应该是近来的新作。诗名叫《天仙子·赠斌哥哥》:</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0em; text-align: center;"><em>飞雨窗外蕉妩媚,隔山对樽独自醉。良夜香衾</em></p><p style="text-indent: 0em; text-align: center;"><em>谁作陪?君不见,难入睡,西望凉蟾残月碎。</em></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2em;">放下信,我立即铺纸挥笔给李海菁写了一封回信。第二天上午,我请梁石磙到公社邮政所投寄了。在信中,我告诉他,5月5日,我一定坐火车赶到青岛。另外,你为我洗被子叫我心里非常感动,在这里我向你道一声:你辛苦了!以后这些事你千万别做,万一累着你了,我会于心不忍的。和诗一首《天仙子·赠菁妹妹》:</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0em; text-align: center;"><em>月残宫斜软绡碎,何须辗转抛红泪。李杜千杯</em></p><p style="text-indent: 0em; text-align: center;"><em>酒不醉,快斟上,喝了睡,不信鸳鸯相恋累。</em></p><p style="text-indent: 2em;"> </p><p style="text-indent: 2em;">当梁石磙回来告诉我,信已投寄出去了,我这才放下心来。这时,老梁头嘻嘻哈哈的进来了,他还特地搬了一张凳子来。我问他:“你搬凳子干嘛?坐在我床边上聊就行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老梁头“嗨嗨”一笑,红了脸说:“俺成天烧饭炒菜,满身的油腻,怕弄脏了你的被褥。”说着,他朝梁石磙斜了一眼,说:“到厨房里把菜择了,再洗干净。俺这里要向部队领导诉说咱家过去的苦呢。”</p><p style="text-indent: 2em;">梁石磙不快地朝老梁头望望,耸耸肩,然后做了个鬼脸子,悻悻地走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现在可以聊喃?”老梁头见梁石磙走了,便轻声地问我。</p><p style="text-indent: 2em;">“可以了。”我说,从抽屉里取出笔记本钢笔准备做记录。</p><p style="text-indent: 2em;">一听我叫他说,老梁头的情态立马上来了。他先低下头去沉思了一下,然后抬头不好意思的冲我凄然一笑。这时,我发现他那两只混浊的眼眶里有几颗泪珠子在打转。随之,我的心不禁也怦然紧了一下,锁起眉头,听他诉说。</p><p style="text-indent: 2em;">“具体哪一年俺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老梁头忧伤地说,“但俺晓得那年俺13岁,俺姐16岁了。因为年成不好,地里庄稼欠收,俺家拿不出粮食来缴租子。那天再次登门催缴租子的孔小六子急了,冲着俺爹俺娘发火,说:“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是吧?俺先把臭话说在前头,你若再不缴租子,别怪俺把你俩捆起来送到孔家大院蹲大牢。”说到这儿,他拿眼扫了俺爹俺娘一眼,见俺爹蹲在门口吧嗒吧嗒抽烟,俺娘哭哭啼啼的抹着眼泪,毫无拿粮缴租的迹象,便一跺脚气恼地说:“你们以为大牢是好蹲的么?只要进去了,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拿针往手指里扎……十八种酷刑样样来一遍,就是不死,也叫你脱一层皮。”</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一听这话,浑身上下像筛子筛一样,激烈颤抖了一下。俺娘也哭的更厉害了。俺爹扔下大烟袋,哭丧着脸对孔小六子说:“六爷,年成好,俺家啥时候少缴租子了?今年大旱,地里寸草不生,你叫俺们拿啥缴呀?你说话也要凭点良心啊!”</p><p style="text-indent: 2em;">“啥?你不缴租子反说俺没了良心了?”孔小六子更来火了,一脚踢开横在面前的板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虎着脸进了屋。几个当差的随后也跟了进去。孔小六子依然骂骂咧咧:“今儿个俺倒要看看到底谁没了良心了。”他先跑到灶上掀开锅盖,用勺子在锅里搅了几下,看看这家人到底吃的啥?原来都是些青菜野草之类的东西,没见到里面有粮食。“活见鬼了。”孔小六子在嘴里嘟囔道,又到房间猪圈茅房里搜,也没有。他疑惑不解了:如此景况也能活下来?又转念一想:不可能!鸭子不撒尿总有个去处。除非这家人成仙得道了,才会出现这种奇迹,一定是他家把粮食藏到别处去了。他要抓人,先把他们捆起来,再逼他们交出粮食。正要动手,就见从外面走进两个孩子,当头的是俺姐,她十五六岁的样子,宽宽的脑门,尖尖的下巴,一对细细的柳叶眉下,长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特显得有灵气。一见到人,俺姐总是嫣然一笑,露出那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嘴两边惹人陶醉的小酒窝。俺姐身材高挑,就像肥沃的庄稼地里正在蹿长的玉米,稚嫩而秀美。要不是俺姐那身已经破旧得补丁摞补丁的浅灰色衣裳,她绝对是个美人坯子。俺爹娘都唤俺姐叫二妮。跟在俺姐后面的就是俺了。俺原名叫梁老荒,俺娘生俺的时候正赶上荒年,俺爹说,就起名叫老荒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话一说就到了成立人民公社那年,大队推荐俺到公社食堂做饭。公社书记听说俺叫梁老荒,就说:“现在全国解放了,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你还叫老荒老荒的,让人听了这是在为社会主义抹黑。从今天开始,你改名叫老梁头了。”说到这儿,书记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俺跟前,拍拍俺肩膀,“咋啦?还皱眉头。不满意么?”书记十分严肃的拿眼睛盯着俺,吓得俺直抖腿不敢吱声。书记又说:“又没有给你改姓,你的姓还在里面,多好哇。多革命化呀!”书记怕俺搞不懂,又进一步解释道:“就说这老吧,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在孔府 做过厨师,还为地下党传递过情报,是革命的老同志了,叫你老,你确实资格老,名符其实。再说这梁,过去有句老话,叫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状元就是国之栋梁。你把饭做好了,做出状元水平来,你就是咱们公社的栋梁,希望你努力加油。之于头,俺把公社食堂交给你了,你要担起这个责任,把这个头当好。”</p><p style="text-indent: 2em;">从此以后,老梁头就在圪山这一带出了名。不过现在的年轻人已很少知道他叫梁老荒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这话又说回来。孔小六子看到俺姐,忽然想起了一件大事,便甩手拍了一下脑门,心里说:你看俺这记性,差点把老爷交待给大娘找个丫环的事忘了。这二妮长得倒不错,要身段有身段,要相貌有相貌,见人三分笑,张口嘴又甜,大娘看了肯定喜欢。俺倒不如把她带回去,也好在老爷跟前讨个好。想到这里,孔小六子立即改变刚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装出一副菩萨心肠。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俺爹俺娘说:“哎,都是这年景害的呀!刚才俺找了,你家确实没有粮食,这日子叫你们怎么过呢?难不成老天爷要收人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抹了把眼泪无奈地说:“俺村上已有好几家封门去了关东,昨天又听说有几家最近就要动身。实在撑不下去,俺家也只好跟着他们一块去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六子听到这里,连叹了几声,说:“出去过的人回来说,金屋银屋,不如自家的穷屋。说明外面不见得比家里强多少呀?关东天寒地冻,零下四十多度,呆在家里不烧炕,人就冻死了,你们去了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万一遇事不顺,那就遭罪啦!”说到这儿,孔小六子特地放缓了语气,“你们两个大人还好说,可就苦了这两个孩子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听到这里,俺娘瞅了俺和俺姐一眼,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说:“俺那苦命的孩子,谁叫你们投胎投错了地方?要是投在富人家,就不遭这个罪了呀!”</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爹望望俺娘摇摇头,对孔小六子说:“不去关东,又有啥法子?总不能眼睁睁地在一棵树上吊死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是啊!”孔小六子附和说。见事情已到了火候上,便摆出一副关心同情的样子,对俺爹说:“看见你们哭哭啼啼的,俺心里也难受。怎么办呢?”他用手拍拍脑门,又着急的在地上转了一圈,尔后突然转过身来对俺爹俺娘说:“俺也没有其它好办法了,要不这样,你们把这两个孩子给俺带回孔家大院,俺请求老爷把他们放到厨房里打杂,也好混个饱肚子,你们明年春天回来了,不想孩子呆在大院里,再带他们回来。”</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娘一听,“扑通”跪到孔小六子面前,那情形就像俺娘掉在河里突然抓到伸过来救她一命的竹杆似的,连连磕头说:“谢天谢地!你就是俺老梁家的救命恩人,你就是刚从天上下来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你就是……”</p><p style="text-indent: 2em;">“好啦!好啦!”孔小六子不等俺娘说完,伸手拉起她说:“俺也是看你们苦怜的儿,实在于心不忍。如果你们放心,就收拾收拾东西叫他们跟俺走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和俺姐听说要离开俺家到孔家大院去,都扑到俺娘怀里哭:“娘啊!俺不去,俺不离开你,俺不到孔家大院去……”</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娘把俺俩紧紧地抱在怀里,哭着说:“你俩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咋舍得让你们离开呢?只是眼下遭了大灾,爹娘无力养活你们了,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们小小年纪就跟着爹娘饿死!乖二妮、乖老荒,你们就听娘的话去吧,只有这一条活路了。二妮记住,要照顾好弟弟。”</p><p style="text-indent: 2em;">“到底走不走啦?天色不早了。”孔小六子有点不耐烦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请你稍等,马上就好。”俺娘哭着说,她推开俺俩就到屋里收拾东西了。俺和俺姐就坐在地上哭,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裳,突然觉得身上好冷好冷啊!不多会工夫,娘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着俺和俺姐的衣服鞋子,包袱皮子是俺娘平时扎的头巾。俺娘有头疼病,是生俺时治下来的,头巾给了俺们包衣服,大冷的冬天,她再没有头巾扎头了,这让俺难过了好长时间。</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小六子见俺俩抱着娘腿哭喊着不肯走,便把手一挥,立马上来几个伙计,像拎小鸡似的把俺和俺姐拎到马车上走了。这时,俺看到俺爹突然面对着墙嚎啕大哭起来,那凄厉绝望的声音把俺和姐的心都刺碎了。俺俩不住地哭、大声地喊,“爹呀!爹呀!你不能抛下俺们不管啦……”无论俺们怎么哭、怎么喊,爹都没有回过头来看俺俩一眼。后来俺才渐渐的想明白:他是在自责自己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活,还有啥颜面见俺们呢?</p><p style="text-indent: 2em;">一路上,俺俩一直在哭,哭到孔小六子实在不耐烦了,便吼道:“又不是上杀场,你们嚎啥呢?到了孔家大院好吃好喝,哪一样不比你们在家强?别人家的孩子想去还去不了哩!”又威胁:“再嚎就把你俩扔到泗水河里喂王八。”</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和俺姐一听,吓得不敢哭了。两个人就蜷缩在马车上哽咽,然后就睡着了,等到俺们醒来时,已在孔家大院的厨房里了。只见屋顶上悬挂着的两盏大灯,照得若大个厨房通明透亮。有几个厨师正忙着炒菜炖汤蒸主食。他们一律扎着青布围裙,戴着黑布帽子。那个年龄大一点的老厨师把一碗刚切好的肉丝往烧红了的锅里一倒,就听“嗞啦”一声,顿时冒起一股白色烟雾,向厨房四周漫去。</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个娘唉,这个肉香味多诱人呀,俺好想吃啊!”俺对姐小声的说。</p><p style="text-indent: 2em;">谁知这话被那老厨师听见了,他朝俺俩扫了一眼,问:“新来的吧?”俺姐点点头。他又把青椒倒进锅里,一边用铲子炒,一边说:“这是专门为老爷太太少爷小姐烧的,你们的饭菜在大灶房里,到吃饭的时候会有人带你们去的。”他把炒好的菜倒到盘子里放到桌上。</p><p style="text-indent: 2em;">桌上已摆了七八个菜,其中有清蒸鲈鱼、盐水白虾、骨卤海参、萝卜烧蛏子、鸡蛋炒韭黄、山药炒芹菜等。老师傅又喊王师傅看看主食蒸好了没有。王师傅掀开笼盖,用手分别在馍头包子花卷发糕上轻轻点了一下,见不沾手了,便回话说好了。老师傅这才拎起煲汤的罐盖,用长柄小勺在罐里搅了几下,然后提起勺子往嘴唇上一靠,再伸出舌头舔了舔,咂咂嘴说:“很好!味道不错,正宗!”罐里煲的是人参老鸡汤,是老爷每天晚餐不可或缺的一道汤菜,马虎不得。于是他放下勺子,朝王师傅:“准备开饭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王师傅召呼其他几个伙计分别把菜放到竹蔑编制的提篮内,盖好送到大院餐厅里,再由内侍把菜一一摆到桌上,放好碗筷,只等孔老爷一家人用餐。</p><p style="text-indent: 2em;">就在俺和俺姐呆在厨房里不知所措时,孔小六子带着孔老爷走了进来。孔小六子指着俺姐和俺对孔老爷说:“这就是俺向你禀告的二妮跟老荒。”</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老爷推开俺,直接把俺姐拉到灯光底下,从头到脚、从前到后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抬起她下巴看了看她嘴里的牙齿,见找不出什么毛病,算得上是完美无缺,心里十分满意,对孔小六子说:“俺孔家大院是文章道德圣人家,名字叫二妮与之不匹配,要改,俺看就叫碧玉吧!”</p><p style="text-indent: 2em;">“好!这个名字好,小家碧玉一个。”孔小六子一拍巴掌奉承道。</p><p style="text-indent: 2em;">“啥小家碧玉?是大家碧玉。”孔老爷纠正说。</p><p style="text-indent: 2em;">“是!是!大家碧玉。”孔小六子连忙改口,又问:“老爷,那梁老荒呢?”</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老爷朝俺瞥了一眼说:“改不改的就无所谓了。”又吩咐孔小六子:“明天叫他到大厨那边打杂,就吃住在那边。碧玉就在小厨这边帮忙,另外找间房子给她住。她俩的衣服统统给俺换了。从孔家大院走出去的人,不能穿得破破烂烂的。”说到这儿,几个送餐的师傅回来了,一见到孔老爷,便立即低头站在一旁。孔老爷对那个年龄大点的老厨师说:“金师傅,今晚弄点好吃的给他们,鸡鱼肉蛋都行。”说着,便抬腿走了出来。孔小六子跟在后面。走到内院门口,孔老爷突然停住脚对孔小六子说:“碧玉的事先不要告诉太太们。这个孩子模样不错,俺想收了她。你去告诉小厨的人,好生侍候,谁也不准欺负她,谁要是欺负她,俺把他放在油锅里炸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大太太那边咋办?”孔小六子问。</p><p style="text-indent: 2em;">“你这个猪脑子!你不能再去找吗?”孔老爷说着,一甩膀子跨过内门,到餐厅吃饭去了。</p><p style="text-indent: 2em;">孔老爷叫孔令贵,今年51岁了,高高的身材,四方脸,浓眉大眼,厚嘴唇,唇上有一小撮胡子,就好像一只蚕宝宝趴在上面。有人说他面慈里面藏心机,还有人说他见了漂亮姑娘心就花。不过有个走游世界的江湖方士倒另有高论。有一次,他走在街上,这个方士指着他对路人说:“此人不一般!你看看他,身高顶天地,脑阔藏群书。眼大关四方,唇厚吃猪羊。非凡人矣,日后必有大福。”路人立马跑去告诉孔令贵。孔令贵心中一阵窃喜,赏了路人几个钱,随即派人把这位江湖方士请到家中,好生侍候,酒肉相待。这位方士也不客气,每天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在孔家大院整整住了30天,最后给孔令贵留下了一张纸条,就不知了去向。孔令贵拿起纸条,只见上面写道:福随禄位长,寿至百岁亡。情满达三江,切记莫疯狂。看到这里,孔令贵把纸条往桌上一扔,不快地对孔小六子说:“这个江湖骗子!在俺孔家大院吃喝了30天,就留下了这四句话。前面两句倒也罢了,这后两句俺就不认同,说俺这辈子只能娶三房太太,现在俺已有三房了,难道就不能再娶第四房、第五房了?俺不服,也不乐意。”他发狠:“即使天不助俺,俺也要把碧玉娶到手。”</p><p style="text-indent: 2em;">“梁碧玉不过是个囊中之物,只要老爷高兴,随时垂手可得。”孔小六子说。</p><p style="text-indent: 2em;">“先让她吃几天饱饭,等她长丰满了,俺再办她不迟。你的任务就是看紧她,不让她与小厨以外的人接触。”孔令贵叮嘱孔小六子。</p><p style="text-indent: 2em;">俺姐自从来到孔家大院,由于得到孔令贵的特殊关照,天天好吃好喝使她胃口大开,什么红烧肉、冰糖扒蹄,什么糖醋鲤鱼、红烧大虾,什么山菇炖鸡、响油螺片等美味佳肴,应有尽有,想吃啥就烧啥,顿顿都吃得饱饱的。每次吃,金师傅都要按照孔小六子的要求对俺姐说上一句:“这是孔老爷叫烧给你吃的。”一日三餐,吃就说,说的次数多了,俺姐就对孔老爷渐渐产生了好感,说:“倒的是文章道德圣人家,就是不一样。”</p><p><br/></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0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strong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未完,待续.......</strong></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0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br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24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strong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letter-spacing: 0.544px;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作者简介:</strong></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24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ignore_js_o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ignore_js_op></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0px; padding: 0px; color: rgb(102, 102, 102);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strong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陈怀斌</strong><span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江苏盐城人,当过兵,搞过军农生产、新闻报道、文艺创作、宣传工作。转业地方,曾担任盐城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长、盐城电视台副台长等职。多年来在国内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论文、通讯、散文、报告文学300余篇,其中:报告文学《岳士海和他的大洋梦》荣获中国报告文学“华西杯”竞赛二等奖;《谁破译了施耐庵密码》被中国新闻文化报网站及多家刊物发表;《毛主席著作天天读》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转发到全军基层连队。</span><br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0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br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0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strong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编辑:吴勇胜</strong></p><p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margin-top: 0px; margin-bottom: 0px; padding: 0px; font-family: -apple-system-font, Helvetica, PingFang SC, Hiragino Sans GB, Arial, Microsoft YaHei; white-space: normal; color: rgb(34, 34, 34); letter-spacing: 0.544px; 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strong style="overflow-wrap: break-word; user-select: text !important;">总编辑:陆碧波</strong></p><link rel="stylesheet" href="//xinsubei.com/source/plugin/wcn_editor/public/wcn_editor_fit.css?v134_P6E" id="wcn_editor_css"/>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