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中外许多学者热心于探讨中国古代社会的发展阶段问题。到60年代后期,文明起源又成为学术界越来越有兴趣的研究题目。研究这两方面,都不可避免地涉及金属时代在中国的开始,包括铜器和铁器什么时候被中国人使用的问题。近年来,中国不少地点陆续有早期铜器、铁器发现,为解开这一谜团提供了新的线索。考古学家、历史学家与冶金方面的学者通力合作,取得了不少创造性的成果,是非常值得欣喜的事。可是,在这方面的研究上,总是有一些传统观点没有被打破,成见妨碍了对新的发现和鉴定成果做正确的理解。与此同时,又有少数论著过分估计新发现的意义,得出缺乏依据的推论。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是没有把中国的发现放在世界冶金史的背景中去做实事求是的评价。其实,世界冶金史的观点也是随着考古学的进展不断修正的。比较新的著作,例如,泰勒科特(R.F.Tylecote)的《冶金史》和华觉明等的《世界冶金发展史》,就都引用了好多考古新发现。中国方面的有关发现,无疑也会对世界冶金史加以修正和补充。根据世界各地的材料,我们知道,人类用铜是以天然铜的利用开端的。泰勒科特指出,天然铜的发现要比很多人想象的容易得多。这是因为差不多所有大小铜矿,都包含有一定数量的天然铜,史前的人们不难采集到。不少地点发现有用天然铜制作的小件器物,例如铜珠、铜针、铜锥之类,其年代可早到公元前第九千纪至前第七千纪。例如,伊拉克北部扎威·彻米(Zawi Chemi)出土的天然铜饰物,便属于中石器时代末期,碳十四测定年代达到公元前(9217±300)年,实足令人惊异。很多人以为天然铜非常纯,这个看法并不完全对。科学观察证明,若干天然铜的结构中常含有方解石之类矿物质,从而为铜带来一些杂质,如钙、铝、镁、硅,有些时候还包含有砷、银,等等。虽然如此,天然铜终究是较纯的,所以如在年代很早的地层中找到较纯的铜器,就很可能是用天然铜制造的。最原始的以天然铜制作器物的方法,是锤锻。例如在伊朗阿里·科什(Ali Kosh)发现的一件红铜珠,是用天然铜造成的。它已经严重氧化了,但经观察,还可以辨别出是由锻打成0.4毫米厚的铜箔卷制成形。上述公元前第九千纪至前第七千纪的铜器,都是这种锤锻法的制品。阿里·科什的这件铜珠,即属于公元前第七千纪。事实上,天然铜不宜单纯冷锻,必须加热或退火,否则将导致碎裂。在美洲苏必利尔湖(Lake Superior)地区,从公元前3000一前1400年,持续利用天然铜制作器物。其中早期即所谓旧红铜时代的铜矛,有的有半爿的銎,有的有插入木柄的尖茎,都是将天然铜加热,使之变软,然后锤打做成的。其年代约在公元前3000—前1500年。在旧大陆,也有把天然铜熔化铸造为锤斧之类器物的情形。利用天然铜,是真正的金属时代的前奏,在中国也应当有过同样的时期。尽管目前还没有这种发现,有朝一日,如果我们在中石器或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地层中找到小件的红铜器,应当记得这是合乎规律的现象,不足为怪。金属时代是以发明铜的冶炼为标志的。在中国考古学中,现代也流行“青铜时代”这个词,是由外国翻译来的。有些冶金史家对这个词并不满意,因为事实说明,青铜器的出现是比较迟的事。泰勒科特说:“考古学家习惯把第一个金属时代叫做青铜时代,这是由于以往认为所有的古代铜制品都是青铜的,即铜锡合金。然而现在知道,真正的青铜时代开始以前,还存在一个很长的期间。科学分析表明,在青铜之前,人们有一个长时期使用冶炼的高纯度铜或者含一定量砷或镍的铜。”(《冶金史》第二章)中文的“铜”这一个词,可能包括红铜、青铜、黄铜、白铜等,而英文等语言没有相当的词。假如用中文“铜器时代”,就可以避免“青铜时代”一词的弊病了。在安那托利亚的恰塔尔休于遗址(Catal Hüyük),曾发现有矿渣与红铜共存,年代早达公元前第七千纪,但据报告,鉴定所出铜珠,可能仍是锤锻过的天然铜。公认无疑的最早的冶炼铜,出自伊朗的雅希亚(Tepe Yahya),年代大约在公元前3800年。其他可确定的例子,多在公元前 3500年以后。含有砷、镍的红铜,可以肯定是冶炼制造的。这种标本,最早的有埃及前王朝时期的铜斧,有砷和镍的成分,估计年代为公元前4000年。巴勒斯坦卑尔舍巴(Beersheba)的铜工具,估计年代是公元前3500年,含有砷。土耳其阿穆克(Amuq F.)的铜工具,年代是公元前3500—前3100年,含有镍。特洛伊的铜工具等,年代是公元前3000年,含有砷。捷克斯洛伐克梯巴瓦(Tibava)的铜锤斧,年代、成分也相接近。迄今在中国发现的年代最早的铜器,是1973年在陕西临潼姜寨一座房屋基址中出土的半圆形铜片。房屋的文化性质为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碳十四年代经校正是公元前(4675±135)年。这块铜片的成分,含铜约65%、锌约25%,并有少量锡、铅、硫、铁等,属于黄铜。在苏联的外高加索和南乌拉尔,曾经找到过含锌在32%以上的天然黄铜。在巴勒斯坦,发现过含锌23.4%的黄铜器,年代为公元前1400—前1000年,被认为是由特殊矿石加工而成。山东胶县三里河的龙山文化遗址,出土两件黄铜锥,含锌20.2%—26.4%,也含有锡、铅、硫、铁等杂质,鉴定者指出,这“说明所用原料是不纯的,熔炼方法是比较原始的,因此,很可能是利用含有铜、锌的氧化共生矿在木炭的还原气氛下得到的”[1]。临潼姜寨的铜片和这两件铜锥类似,应该也是冶炼的,不是天然黄铜。这说明,中国发明铜的冶炼,比埃及、伊朗等地要更早。仰韶文化半坡类型的年代,和苏联靠近伊朗边境的安诺文化是接近的。安诺文化也有较多的彩陶。安诺Ⅰ有红铜的针、锥和小刀,大概是用伊朗境内的天然铜做成的;安诺Ⅱ有红铜的矛、斧,值得注意的是有铸铜用的范。安诺Ⅱ的年代,估计在公元前4000年,和临潼姜寨铜片的时代相仿。因此,仰韶文化半坡类型出现经冶炼制造的铜器,绝非不可思议。安诺文化一般被划为红铜时代即铜石并用时代,近来中国学者也有主张仰韶文化晚期已进入铜石并用时代的[2],所据材料,除临潼姜寨上述例证外,有山西榆次源涡镇的一块附有铜渣的陶片,经化验含铜47.5%,应为冶炼红铜的炼渣。这一遗址晚于半坡类型,属仰韶文化晚期,估计年代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同时也有学者提出中国没有红铜时代,这与世界冶金史的多数情况不符,能否成立还要看今后的考古发现。中国目前最早的青铜器,是1975年在甘肃东乡林家的马家窑类型遗址出土的一件铜刀。同时发现的,还有其他铜器残片。这件刀发现于一处房屋的北壁下,保存得相当完好。它是用两块范铸造的,弧背短柄,有明显的嵌装木柄的痕迹。刀长12.5厘米,有灰绿色锈,经分析系锡青铜,含锡超过6%。有关地层的碳十四年代经校正为公元前3000年左右。同一遗址发现的铜器残片有三块,都已风化。其中一块尚可分析,知道曾经冶炼,含锡6.47%、铅3.49%。世界上不少地方发现过古代的低锡青铜器,年代较早的见于伊朗、伊拉克、土耳其等地区。最早的例子如伊朗希萨尔(Tepe Hissar)出土的青铜针,不晚于公元前2900年。有的学者怀疑这种青铜,如含锡不超过3%,或许是铜矿中原杂有锡而造成,不是人为加锡的结果。东乡林家的青铜,含锡高于6%,恐不能以此解释。中国青铜器的出现年代,和两河流域、埃及相差不多。在两河流域,公元前第四千纪晚期建立的苏美尔仍然使用红铜。到公元前3000年以后,才有青铜器出现,例如乌尔出土的刀片、针,基什出土的铜片,年代均介乎公元前2800—前2500年间。在埃及,青铜于公元前2600年左右的第四王朝开始出现。另外,在土耳其的阿穆克,发现一件约属公元前3000年的坩埚,其中铜渣含锡5%。早期青铜器的发现,在世界各地都是零星的。比如在埃及,只是到公元前2000年的中王国时期,才真正进入青铜时代。中国的二里头文化,即很多学者所说的夏文化,大家都认为是青铜时代,其碳十四年代经校正在公元前1890—前1670年左右,也正与之相当。总之,中国早期铜器的发现和研究还很有限,可是从目前的材料看,铜器发展的各个阶段不会比其他古代文明更晚。这一点,自然是有很大意义的。陨铁和天然铜一样,是在自然界中存在的。它的一个明显特点是含有4%一26%的镍,是任何铁矿所不能炼出的。陨铁也不宜冷锻,需要加热或退火。热处理假如时间过长,会破坏陨铁特有的维德门施塔特氏结构,使这种结构在金相观察时模糊甚至消失,于是只能从成分论定其为陨铁。古代的陨铁器在不少地点发现过,都是饰物或小型的锋刃器。例如埃及格尔泽(Gerzeh)的陨铁串珠,年代是公元前3500年;两河流域乌尔的陨铁短剑,年代是公元前3000年。其含镍率,前者为7.5%,后者为10.9%。陨铁器直到近现代仍为一些民族,例如爱斯基摩人,在生活中继续应用。1931年,河南浚县辛村发现了一组兵器,共12件,现藏于美国华盛顿弗利尔美术馆,其形制详见该馆1946年出版的《中国青铜器图释》[3]。辛村是周代卫国的公室墓地,兵器有的有铭文“康侯”,即卫国第一代诸侯康叔的封号;有的有“太保”,即周朝大臣召公的称号。这组兵器可与后来北京昌平白浮、陕西泾阳高家堡和宝鸡竹园沟、甘肃灵台白草坡等地的周初兵器相比,时代是清楚的。辛村兵器中有一件铁刃铜钺、一件铁援铜戈。它们的青铜器基部上,都有精致的花纹,接近于商代晚期的风格。钺、戈上面镶入的铁质部分,都经过科学鉴定。钺的铁刃据化学分析含镍8.53%,电子探针分析高镍区达到22.6%-29.3%,并且观察有维德门施塔特氏结构。戈的铁援据化学分析,含镍也达到5.2%。1972年,河北藁城台西的商代墓葬中出土一件铁刃铜钺,其时代据同出器物,是略早于殷墟时期。钺的形制比较简单,青铜基部上只饰有乳钉纹。铁刃经分析,估计含镍在6%以上。1977年,北京平谷刘家河的商代墓葬里也发现一件铁刃铜钺,时代与台西的差不多,也在公元前14世纪左右。这件钺形制更小而朴素,铁刃含镍也较高,但没有准确数据公布。中国这几件陨铁器,年代要比埃及、两河流域等地的晚了许多,但它们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特点:第一,它们都是把陨铁锤锻成刃,嵌装在青铜的基部上,这在世界上是独特的。爱斯基摩人有以陨铁嵌在海象牙柄上的例子,据鉴定铁刃是用石锤锻成的,可是他们不知冶铸金属,更不能把两种金属铸接在一起。中国商代前期的青铜器,已有将部件分铸,然后铸接到一处的,这在技术上为铁刃铜兵器做好了准备。第二,商代有不少玉刃的铜兵器,其嵌装形式与铁刃兵器近似。不过,根据现有的知识,所有玉刃兵器都是商代晚期的,比藁城、平谷两件铁刃兵器晚一个阶段。因此,玉刃兵器并不会给铁刃兵器以任何启示,实际情况毋宁说是相反。第三,几件铁刃兵器的共同特点,是以铁用于起切割作用的部位,充分利用了铁更为锋利的性能[4]。第四,透视浚县辛村的两件兵器,发现钺的铁刃嵌入青铜基部的部分有成排的浅穴(玉刃兵器曾发现有类似结构),戈的铁援嵌入部分则有钥匙形的榫。其目的是把铁质部分牢固地镶铸在青铜基部里面,不致因两种金属膨胀率的差异而动摇脱落。以上几点表明,中国古人很早就了解了铁的一些性质,而且将这种知识巧妙地应用到陨铁刃兵器的制造中去。看来中国早期铁器的发展,比早期铜器更有自己的特色。[1]北京钢铁学院冶金史组:《中国早期铜器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81年第3期。
[2]严文明:《论中国的铜石并用时代》,《史前研究》1984年第1期。
[3] Freer Gallery of Art, A Descriptive and Illustrative Catalogue of Chinese Bronzes, Acquired during the Administration of John Ellerton Lodge,1946.
[4]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编:《藁城台西商代遗址》,第169页,文物出版社,1985年。
R. F. Tylecote, A History of Metallurgy, The Metals Society, 1976.
华觉明等编译:《世界冶金发展史》,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1985年。
北京钢铁学院:《中国冶金史论文集》,《北京钢铁学院学报》编辑部,1986年。
严文明:《论中国的铜石并用时代》,《史前研究》1984年第1期。
金正耀:《中国金属文化史上的“红铜时期”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
报》1987年第1期。
西安半坡博物馆、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临潼县博物馆:《姜寨》,文物出版社,
1988 年。
甘肃省文物工作队、临夏回族自治州文化局、东乡族自治县文化馆:《甘肃东乡林
家遗址发掘报告》,《考古学集刊》第4集。
R. J. Gettens, R. S. Clarke Jr., W.T. Chase, Two Early Chinese Bronze Weapons with Meteoritic Iron Blades, Freer Gallery, 1971.
来源:出土文献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