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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老头早在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就去世了。有人说一个人的真正死亡、彻底的死亡，是在他被所有熟悉他的人遗忘的那一刻。可戚老头活着的时候未必就有人记得他，大多数时候他是被人忽视的，他就像一篇文章里面某个小小的标点符号一样，不起眼地存在着。 按照辈分我得称呼他表叔。可我从来都没有喊过他表叔，原因是他太老啦，感觉像爷爷辈的人。小时候只会以貌取人的我，是怎么也喊不出口“表叔”的，当然更不会叫他“叔爹”。 打我记事起，他就是豁着牙弯腰驼背的样子，夏天常常肩披一块正方形的白色纱布，古铜色的皮肤在太阳下油亮油亮的。 我好奇地问爸爸: 他是咱们家什么表亲？ 爸爸说反正就是上一代的亲。上一代？爷爷那一代，还是太爷爷那一代，爸爸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他这个姓在庄上倒是独一无二的。 戚老头父母死得早，可遭了罪了。听奶奶说，他小时候常光着身子腆着大肚子坐在我家的门槛上，邻居拿他开玩笑说: 你怎么坐在这不回家啊？你婆爹爹今天不回来了，回家吧！ 他说：“不，我等我婆爹爹回来带烧饼给我吃哩。” 都说穷人有个穷菩萨，就这样一个无父无母的戚老头，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如同一棵小草也不知不觉长大了。 大概是小时候缺衣少食饿怕了，听爸爸说，这个表叔在“吃”方面颇有一套心得，逢“吃”从来不会屈居人下。大集体时经常开夜工，生产队常有夜宵犒劳，杀只鸡或者杀只鸭大家聚餐。每次这样的聚餐他面前的骨头总比别人多，不是他牙口好吃得快，而是他夹上一块先粗略的啃两口就放在面前再到菜碗里夹新的，如此快速往复。当别人都吃好了回家睡觉了，他还在辛苦加工着之前粗啃过撂下的“半成品”。 大家都了解他的情况，也同情他孤苦伶仃，所以也没人和他计较这些。但毕竟还是落下了好吃的名声。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农村虽然物质匮乏，但是养猫养狗的人家依然不少。那个年代也没有条件给这些畜生做绝育手术，所以它们一窝又一窝地自由地随便生。特别是土狗，生命力旺盛，俗谚“猫三狗四（猫三个月生产，狗四个月生产）”，土狗生多了就成了负担，于是就有人家在送不掉后直接拿个簸箕一兜往露天茅缸里一倒，还给这样的谋杀找个借口说是早死早投胎。 戚老头要是晓得哪家母狗生小狗崽又不要了，他就上门把那些小狗崽子要回家，放在一个大肚子坛子里，然后烧上一锅开水往里面一倒。用他的话说: 细狗子在坛子里烫得你扒它身上它扒你身上，一会儿毛就被它们自己扒拉光了，都不用烦神去擒毛。 做出这样残忍的事说到底也是为了活命吧，总比活活饿死强！况且那些小狗崽早晚也是难逃一死。 鉴于他异于常人的种种怪异行为，又是个孤儿，四十岁上下才讨了一个老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作孽”太多，还是他老婆年龄大了失去了生育能力，两口子一直没有孩子。 邻居家子孙旺，孩子生得多，人家噼里啪啦生了五六个儿子，就把老四让戚老头两口子领养了。在那个温饱是最大问题的年代，邻居把亲生儿子送给戚老头领养也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了。 戚老头别的事有异常人，但疼孩子方面一点不含糊，虽不是亲生的，但戚老头“爱子”的名声通庄都晓得。 戚老头不惜代价培养养子上学，领他拜师傅学手艺，给他造房子讨老婆，一样都不落人后。 农闲时戚老头到邻乡走街串巷讨钱讨粮，愣是把儿子原来结婚时的五架梁又重新改造成了流行的七架梁房子。 婚后没几年，小两口就给戚老头添了孙子孙女，让戚老头升级成了爷爷。小两口农忙时种田，农闲做手艺，把小日子过得是芝麻开花节节高，谁都说戚老头福气好。 “十年难富种田翁，一年能发江湖客”，村里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戚老头的儿子儿媳带着两个孩子也到广东做起了生意，据说生意做得很大，一年到头也就难得回来一次。戚老头老两口重又回归到了冷清寂寞的日子。 儿子做生意发达了，可戚老头一辈子勤俭节约的习惯却没有改变，基本从来不花一分钱。他家养的一群鸭子也是自食其力，从来都不喂五谷杂粮，任凭鸭子在河里边淘小鱼小虾螺蛳，难得喂一次也是到露天茅坑里用网兜搞那些蠕动的高蛋白，邻居们看了直摇头连喊癔怪 。老两口的饭桌上难得见到荤腥，若有都是他用小丝网自己张的小鱼小虾，就算解馋了。 秋收时节讲究颗粒归仓，想起过去食不果腹的年代，戚老头看着快要顶到屋脊的粮堆内心超级满足！为了防止老鼠来分享劳动成果，戚老头在粮堆上布置了很多机关，什么老鼠笼子、老鼠夹子，简直就是天罗地网，老鼠只能认输，而粮堆也保证了颗粒无损。 偶尔也有不知轻重的老鼠来挑战戚老头的“天门阵”，结果可想而知，要么被关在笼子里，要么被夹子夹得吱吱叫。而戚老头可就开心了，有老鼠肉可吃了。 有一次戚老头的豁牙发炎疼痛，他可舍不得去赤脚医生那里花钱拔牙。他想了个办法，找来老太婆以前纳鞋底用的粗棉绳，棉绳一头扣在门搭子上，一头系在他发炎疼痛的豁牙齿上，就这样他与门搭子进行了一场拔河比赛——最终经不住剧烈的疼痛晕了过去。 某天爸爸告诉我许久不联系的表侄（戚老头儿子）突然从外地回来了，主动登门拉家常，跟我爸爸说：“表叔啊！我爸爸关照我，就是平常没有大事也应该来表叔这里走动走动，亲戚应该常来常往的，哪天上我家吃个饭，叔侄们谈谈心”。 爸爸说到这点燃了一支烟，说：“怕是戚大哥不大好了。” 果真，到冬天我打电话回家时，爸爸说在给他去世的戚大哥守夜，我担心身体瘦弱的爸爸吃不消冬夜寒冷，就劝道: “让他喊旁人嘛，你哪块吃得消。”爸爸说，哪块有旁人，就我们这表弟兄几个，你大伯不在了，二伯在江南又不回来…… 戚老头去世不久，他的老太婆也相跟着走了，他们生前住的两间房子被儿子卖给了邻居。 料理完戚老头的后事，儿子的一大家子就回广东了。 以后的这些年回娘家也从未听人提起过他。 戚老头被人遗忘了吗？ 可我在抖音空间里经常看到他的儿子拍的小视频对口型唱着《我的老父亲》： 我的老父亲，我最疼爱的人 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 这辈子做你的儿女我没有做够 央求你呀下辈子还做我的父亲 …… …… 他唱了一遍又一遍，虽是对口型，但他紧锁眉头一脸凝重的表情还是很煽情，我每次刷到都有流泪的冲动。
作者简介：
王春芳，兴化人，爱好文学。
荐稿：陆享阳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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