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小小说) 梅海云 苍耳,一年生杂草,农村里很常见,茎高二三尺,叶子呈枫叶状,长起来很是“泼皮”,果实上布满毛刺。 乡下人都把它叫着“万把钩”,不看重它的药用价值,只觉得它妨害庄稼成长,坚硬的种子一旦沾黏到人的衣服或头发上就很难剔除。人们见到这种“有害植物”,必欲除之而后快。 然而,这里的老人们,尤其是娘家姓杨的三个老太太,每每看到它或者提到它,就会有一种复杂得无以言喻的感情油然而生,几多追悔,几多怀念,几多臆想。 她们思念着一个以“苍耳”为代号、为意象的姐姐。尽管她已经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了五十多年,甚至,连长相都有点模糊不清…… 这里有一段说不出滋味的过往。 (一) 住在村子中间的杨吟富,结婚三五年没有生育,想抱个小孩“引子”,便把目光投向了村东头同辈的远房本家的大女儿昌凤,说好了待得“引子”成功,便完璧归赵。 这本家的家里很穷,心想少一张嘴吃饭总是好事,即使“有借无还”,家里还有个二丫头昌英呢;于是一拍即合,收下了三斗大麦,送走了一个女儿。 杨昌凤到了新家后赶上土地改革,分到一份土地,取了个新名字叫引弟。 “鸽子往亮处飞”,这边的日子好过些,偶尔还能吃到煮鸡蛋,引弟乐不思蜀,黏着这边的爸妈撒娇,很是乖巧、讨喜。杨吟富夫妇也把她视为己出,宝贝得不得了。 天随人愿。第三年,引弟的养母真的就怀上了,只不过生下的是个女孩,取名叫招弟,反正要“招”个男孩来。 又一年后,再次怀上了孩子,懂事的引弟十分高兴,像个小大人似地照应着招弟,拉起她的小手,轻轻地拍着妈妈隆起的肚皮,唱起自编的儿歌来:招弟招弟,招个好弟弟,爸妈才乐意…… 麻烦的事儿发生了,这回又生了一个没把儿的。 做父亲的铁了心,给这个女儿取名“接弟”,再生一个。 “得把引弟送回去,这样一家两个丫头,倒也不欺公道;我家要是能养个小子,就是我家的福。” 引弟抱着妹妹哭,扯着妈妈闹,像苍耳籽儿黏上了身,就是赖着不走。 当妈的心软,求丈夫宽限些日子,等过了月子再说。 此后,泡馓子泡脆饼,不搅菜叶的饭和粥,总是尽着她吃;妈妈还一针一线地为她缝制了一套黑底子小桃红的衣裳…… 一个月后,他们把她梳洗得干干净净,打扮得一身光鲜,送回了原来的家。 (二) 回到老家的引弟,又改回了原名,还叫杨昌凤。 她对老家,对亲生父母,竟有些生疏起来,常常痴痴地眺望着西下的夕阳,想着陪伴了五年多的爸妈,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想着想着,就试图偷偷溜走。受命“监视”她的妹妹立刻向爸妈告密,几次被追了回来。为这事儿,她被亲生爸妈打过,也同昌英妹妹吵过,甚至还动手打过妹妹。 天下最柔软,最重情的,是母亲的心。虽则有两个亲生的女儿,但作为曾经的妈妈,还是很想念抚育了几年的引弟,夜半醒来,常常泪流满面。 实在禁不住了,偷偷地去瞧了一次。隔着柴笆往里瞧,只见女儿痴里木呆地枯坐着,一头黄毛如枯草般卷曲着,鼻涕拉咕的,可怜巴巴,一旁的妹妹冲她扮鬼脸儿:“没人要的伢儿,狗儿不闻的花……”她的心在滴血。 正待转身离去,被引弟发现,一下子扑到怀里,母女俩好一场痛快淋漓的抱头大哭…… 世事难料,昌凤十岁那年,生母得了“水鼓胀”,丢下丈夫和女儿走了,一个鳏夫两个幼女在苦难中支撑不下去,昌凤又回到了养母身边。 这次是经村干部裁定的,理由有三个:一者,她的一份土地在这边;二者,养母这两年没怀上,生不了儿子啦!最重要的是,这丫头与养母有缘,总是像苍耳籽儿一般黏着这边的家。 “苍耳,苍耳籽儿?名副其实!”村里人觉得,昌凤也好,招弟也好,总不如叫苍耳合适。这个名儿就这样传开了,大家都认为,她真如苍耳籽儿般黏人!
(三) 养母格外关照这个没娘的娃,还让她上了学,惹得两个妹妹很不开心。 十二三岁的时候,不上学的日子里,她带着两个妹妹挑猪草,在荒地边玩捉迷藏。两个妹妹给姐姐蒙上眼睛后,猛地把她推倒在草地里,招手让躲在一边的男孩过来,相帮着用布带子捆住了姐姐的手脚。开头苍耳还以为是妹妹们闹看玩,后来却被推进草丛深处,用人把高的茅草把她从头到脚箍了十几圈,一点也动弹不得,呼天不应,叫地不灵。 两个恶作剧的小鬼头告诉妈妈,姐姐被人熊给吃了,你再也找不到她啦…… 日子一天天过去,苍耳上完六年级回了家,成了爸妈的好帮手,有时候也回到生父那边帮着洗洗刷刷。大家都说,苍耳孝顺懂事,黏人但不扎人。 (四) 就是这么个好姑娘,竟然跟同村的丁姓小伙子干了一架。原因是,丁龙和偷了她家的生菜。 丁家三间草房三弟兄。大哥娶了大嫂,在东边一间开门建灶搭了张床;二哥娶了二嫂,在西边一间安了“家”;幺儿老父没去处,只好在正中一间安下身来。三间屋面上,三个烟囱冒青烟,穷到何等地步,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闹春荒,丁龙和偷生菜时,被小主人苍耳抓了个现行。一个逃,一个追,男孩饿得没力气,被女孩追上,撂倒,正待挥拳揍个痛快,见他嘴角两边沾满了青绿唾沫,显然是偷了生菜顾不上洗就大嚼了起来,这是饿极了的人,做下的无可奈何的事!她缩回了挥出的小拳头,俯下身来把龙和扶了起来…… 偏偏这一幕被两个妹妹瞧见,在父母面前告状,说是姐姐偷偷跟男孩亲嘴儿,报了上次捆绑姐姐后被娘老子一顿毒打的仇;而娘老子这次竟也不分青红皂白,给苍耳好一顿揍! (五) 丁龙和在家里呆不下去,偷偷地报名当了兵。服兵役三年,暗中与苍耳子保持着联系,两颗年轻的心兴奋地跳动在同一个频率上…… 在一个西风飒飒、芦花纷飞的午后,苍耳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小村,有人看见,之前她曾到生母坟前烧了纸。 留给所有亲人的,只有枕头底下的一封信,和留给四个老人的600元现金,这在当时算是一笔巨款了。 信里说,这是丁龙和所在部队发的退伍军人安置费,对双方老人表点心意:龙和的爸爸、苍耳的生父及养父母,每人各得150元。至于他们俩到哪儿去,干什么营生,没露一点口风;只说是响应国家号召,转业到北方去了,希望父母理解他们,希望双方的骨肉同胞们原谅他们以前的一切,代他们善待老人,孝敬老人…… 此后文革动乱,三家人硬是无法打听到他们的下落,至今杳无音讯。而小道消息倒是不少,什么兵工厂,造币厂,甚至说是去了那个造原子弹的地方……总之都是保密单位;也有的说是在武斗中,或是在安全事故中不知去向。 丁杨两家的亲人们,尤其是年近古稀的杨家三姊妹,聚到一起时,总会回忆起童年往事,深切怀念着她们的姐姐。 她们深信,苍耳重情重义,恋着亲人,念着家乡,只要活在人世,她们就一定有重聚的希望。 希望,飘忽在老人们凌乱的白发里,闪耀在已经有点儿昏花的目光中,渺渺茫茫,难以捉摸……
来源:东亭庖人天厨星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