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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生 | 祖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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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4-30 16:52:02 103086 0

东边的东边 未绑定微信 发表于 2022-4-30 16:52:02 |阅读模式 | 来自江苏 来自 中国江苏盐城

东边的东边 未绑定微信 楼主

2022-4-30 16:52:02


我家祖屋坐落在药树垭,是药树乡风水最好的地方。


药树垭地处秦巴山余脉深处。秦巴山山大沟深,苍苍莽莽,其中一脉状如奔牛,自西南奔腾呼啸而来。老牛奔至此地时,累坏了也渴极了。正巧脚下的厚子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弯,留下一湾一丈来深的一个清水潭——磨凳架子滩。滩水清冽甘甜,老牛忍不住停下脚步,弯下头饮起水来。谁知这一饮就没有再抬起头,在此一伏就是千年万年。


深谙风水的地理仙说,这牛脖子弯下的那块地方是个“灯盏窝”。你看它背山向阳,东有牛头护佑,西是牛身簇拥,东南聚里旦沟之气,西南有清清的厚子河缓缓流过,是个旺人的好地方。爷爷听了,喜出望外,决定在此架房造屋。


只是灯盏窝太小,爷爷花了大功夫,在前面砌了一道两丈多高、二十多丈长的石岸,后面还凿了山石,硬生生把一块巴掌大的窝子变成一块可以造一院房子的平地。


房子一造就是五间。正屋四间东西走向,从西往东第二间是堂屋,最东边往南延出一间偏厦做厨房。厨房后门外,还用一百多块青石条铺成石梯,石梯通往磨凳架子滩。这就颇有些枕河而居的江南水乡味道了,这或许是因为祖上是明清时期从湖北随“湖广填四川”运动迁移过来的原因吧,他们骨子里的有些东西,本土人并不具备。


屋墙虽然是黄土夯筑,但却是建成两层的楼房。房顶上盖的是大青瓦,檩条、屋椽、楼板、楼梯都用上了上好的杉木。和平常人家屋檐刚够护着山墙不同,这屋檐足足伸出去五尺有余,形成一个风雨檐廊。檐廊下还铺着些近三尺宽、一丈多长、五寸来厚的大青石条,每块石条少说也有一两吨重。堂屋两扇两寸多厚的大门不晓得用的是哪种木材,十分沉重,一开一关吱呀有声,门板交合处做成了榫槽扣合结构。这样,电视剧中那种在门缝里插上刀片拨门闩的方法,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了。门槛足有一尺来高,东西两边是两个一尺见方的木门墩,门头各两个五寸见方的门方。


父亲说,这些石条和屋瓦当地并不出产,都买的是汉口货,是沿汉江河、白石河、厚子河一路逆流千里而上,远远运来的。这样的建筑规模和样式,虽不及厚子河源头处的东坝张家大院,但也是尽量向大院靠拢了。在那个全靠肩扛背驮的年代,可想而知是一个多么浩大的工程。


据父亲回忆,建好祖屋的时间应该在民国二十一年左右,经过药树乡的汉白公路,是民国二十七年才通车,这在木瓜园石门子,是有勒石记载的。


牛头顶上曾生有一棵巨大的黄连木,黄连木是很好的药材,所以此乡就叫药树。修筑汉白公路时将牛脖子开了个豁口,成了垭口状,此地又被人称做药树垭。


只是爷爷他们并没有在药树垭这院漂亮的屋子里住多久,药树解放了,乡里来了工作队。工作队没住处,看上了这几间全乡最好的房屋。于是,爷爷只得拖家带口搬到东山上罗裙沟的两间又破又矮的茅草棚子里。茅草棚子太破太小,家里人口又太多,拥挤程度可想而知。


父亲有文化,一九五六年考取了地区师范学校的简师班,隔年毕业后,先后分配在南岔、桃园、构朳等小学校里教书。虽然他那时也结了婚,但教书的总有宿舍可以栖身,就用不着和家里人一起挤。


那时候做教师真叫不容易。在南岔和桃园那些小学校,父亲既是校长,又是教师和炊事员,里里外外一个人。到了构朳人多些情况稍微好一点,但还是一样的要复式教学。繁重的工作拖垮了他的身体,他患上了严重的偏头疼病,一发作就是头疼欲裂,怎么治也治不好。他一咬牙,干脆打了退堂鼓,于一九六二年大哥出生后不久,辞职不干回家务农了。


务农竟然一身轻,虽然苦多了也更累了,还一直在干活时被纯粹的农民嫌弃。但父亲觉得还是有收获的,那就是头不经常疼了,这本来在意料之中。没有意料到苦恼也随之而来,那就是马上没地方住了。和爷爷奶奶、兄弟姐妹几个一起挤茅棚子不现实,只能课别人的房子。课房子,就是租房子。课也课不到好的,牛圈也将就着住了。母亲说,生我时,就是生在牛圈里的。


在队里干了几年,辗转了数个牛圈,父亲母亲看了看大大小小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又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要造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自己造房子谈何容易,哪怕只准备了两间的屋场,哪怕只想打个土墙,哪怕只想割些茅草盖个草房。哪一样都要请人帮忙,哪一样都要用到钱和粮。


而钱和粮就是天大的困难。我还在母亲肚子里时,她白天上坡干活,晚上纺线织布,每天不到鸡叫头遍不上床。眯一会天就亮了,又要接着上坡干活。父亲干重活不行,但他手巧,砌石岸石墙这样需要技术的活,反而得心应手,也能换一些钱粮回来。


终于有了些积蓄可以动手了,位置就选在罗裙沟茅草棚子对面的山包上。那时是一九六八年的秋天。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虽然我只是一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孩。


父亲和匠人们挑土夯墙,还在月子里的母亲在家烧火做饭。做好了饭菜放在篮子里,一手抱着我,一手拎着篮子,再沿山路送到三里外的工地上。留下稍大一些的大哥和姐姐在牛圈里,照顾刚刚会扶着墙学走路的二哥。


这边土墙刚打好还没有盖房顶,那边房东说要我们马上搬家,理由竟然是生过孩子的房子叫血堂,血堂不干净。


母亲没有和他争辩,争也没有用。好在有了自己的房子,哪怕这房子还没有来得及盖上房顶。


搬家的那天已经入冬,阴阴沉沉,北风呼呼,不是一个好天气。到了半夜,天上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从雪堆中的草窠里爬出来,父亲还乐呵呵地对母亲说:“好大的雪,真是瑞雪兆丰年哪!”


父母强颜欢笑般的乐观,终究还是没有抵得过钱粮短缺带来的困窘。年后,房子是盖好了,但家里的粮缸也见了底,生产队里迟迟没有分粮的意思。怎么度过一年中最饥荒的日子,成了最现实的大问题。


能想到的办法早就想过,能借得到的人家早就借过了,旧账未还再借真难。母亲陪嫁的几件首饰,也早就换了粮食。


“听说河南有吃不完的红薯干。”一天,外出回来的父亲在冰凉的灶台前和母亲说。“要不,我们下河南?”


下河南,吃红薯干。后来听说,我们家前脚走,后脚生产队里就分了粮。


这一走,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后,时间已经走到了一九八零年,我们终于返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走的时候是六个人,回来时是五个人。我那个人见人爱、聪明伶俐的姐姐,永远留在了灵宝县的一处向阳的山坡上,生命定格在十周岁。


“我不想上罗裙沟了。”母亲说。山上我们造的两间草房子好好的,爷爷和四叔住着的。四叔听说我们回来了,理所当然地立即拿了扁担,要帮我们挑东西上山。

“我们也不想上罗裙沟。”我和二哥抢着说。“上罗裙沟的路太难走了。”


这是真的,在外这么多年,我们还真没走过这样的山路,山路尽是石头砌的坎坎,走起来累死个人。那一天,我们上山去看爷爷,四叔叫我们把他新买的八磅锤带回去。结果,这个铁疙瘩把我和二哥这两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子累坏了。两个人用一根棍子抬着它,一个坎一个坎地往上挪。好不容易上到了山上,衣裳都汗湿透了。


“其实我也不想上去。”父亲说,“我来想想办法。”


办法很快想到了,还是课,居然是要课到我们的祖屋里去住。


此时的祖屋里住着三班人马。最东头的一间正屋和横着的厨房里住着蛮牛一家七口人,他是我远房的叔。说远也不远,还没有出五伏,是共一个祖太爷爷的。第二间住着公社革委会赵主任一家四口人,这间房子还曾作为公社的广播站,堂屋里那个水泥墩子,就是做广播站时放过柴油机发电机用的。堂屋和最西边的两间房子住着孤身一人的五保户,她曾是母亲的闺蜜,母亲让我们喊她“陈表妈”。


我们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搬进了堂屋,这是父亲从陈表妈手里课的,课钱一个月两块。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陈表妈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肯让我们住的。


“来了好,住进来了好。”第二天一早,蛮牛叔的瞎眼老婆说。她眼睛虽然看不见,但耳朵却格外灵。她说的话,似乎有特别的深意,后来我才明白过来。


堂屋楼下是公用的,东边的赵主任和西边的陈表妈都要从这里出入。我们做饭的灶就垒在北面楼梯下,水泥墩子敲平了,正好可以放个桌子吃饭。楼上只有南半面有楼板,我们在这半面楼上支了两张床,我们兄弟三个挤在一起睡。北半面没有楼板,因为那是楼梯的位置。当然,赵主任一家上楼也要走这个楼梯,他们楼上是整块都铺了楼板,没有别的路。这样,我们住的楼上楼下,都是透明的。


生产队里大多数人当时对于我们的归来,持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大家觉得反正一块干活一块分粮,多一个也好,多几个也罢。家里安顿下来,我们兄弟三个也都又回到了学校继续上学。


不久,大包干政策落地了,村里要分田到户了。别人分到的是平地好地,我们净分到些石头多的坡地,稍微好一点的在里旦沟里,离家也有三四华里。柴山也在里旦沟,同样不长好柴,尽是刺架。就这,一些村民对此还颇有意见,认为我们占了大家的份额。


蛮牛叔一家跳得最高,我们的到来,打乱了他们早晚要独占这一院房子的计划,明里暗里排挤我们。


“野人,滚回你们的河南去。”无数次他红着脸,借酒发疯,拿着烧红的烟袋打上门来。最厉害的一回,他仗着蛮牛一般的力气,把堂屋一扇大门卸回去,叫我们十来天无法关门。


打不过,就是吵,连我也赤膊上阵。在一次蛮牛叔抢了我们的农具不让干活,非要我们马上搬走时,我平生第一次发挥起三寸不烂之舌之功,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不得不说,骂人说理,还是我们家厉害。我们骂,村里人看热闹却不出头,蛮牛叔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还嘴,只默默地蹲在那里抽旱烟,一粗一细两缕白烟从两个鼻孔里喷出来一点,停一会,又呼哧一下喷出一长串。


“狗日的,我要剁了他!”父亲经常恨得咬牙切齿,全没了曾经做过老师的儒雅。


“忍是忍,让是让,‘忍’字要比‘让’字高。”母亲总是这样解劝。


大哥不久也辍了学,这样家里干活的主要劳力就有三个人了。他们没日没夜干地在几亩山地里挖,把土层下的石头翻出来,砌成梯田,梯田里能长好庄稼。苦了几年,总算解决了温饱问题。只是没有自己的房子住的问题,就像没在肉里深处的一根刺尖,在你有意无意碰到它的时候,一下子就疼得难以忍受。


赵主任没多久调走了,那间房子空出来了。广播站里放出风来,要把那间房子卖了,开价三百元。


这个价难说是漫天要价,但也算得上是极高了。当时,一般工作人员的月工资在三十元左右。蛮牛叔和瞎子婶反复权衡后,表示不能接受这个价,并认为我们肯定也买不起。这房子也不可能有别人来买,这样的话,就可以不用出这么多了。


但很快,他们肠子都悔青了。他们没有料到,我父亲母亲却一口答应了。二十刚出头的大哥,独自一人在襄樊走街串巷给人补鞋子,挣了一些钱。此时,是一九八四年。


这样,时隔三十多年,一砖一瓦都是由爷爷亲手打造的祖屋,终于有一间属于自己人了。


加上课的堂屋,楼上楼下有四个房间,又加上这一年二哥考取了中等师范学校,成了准国家干部的一员,真是双喜临门啊!家里上下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氛围。又隔一年,我也考取了师范,全家更是欢欣鼓舞。扬眉吐气了,被头疼病折磨多年的父亲不治而愈。


我和二哥在师范学校上学,父亲在家里谋划起陈表妈住的这两间房。他认为这些房子本来是我们的,当年的工作队只是借住,并不是没收或征收,现在拨乱反正了,应该归还。于是就开始搜集证人证言,不断地写了材料,投向各级部门寻求落实政策。


陈表妈自己也说,房子是确实是我们的,不是分给她的。之所以她能住在这里,不过是曾经有乡上干部的临时安排而已。她自己也有房,就是罗裙沟爷爷最早住的那两间茅草棚子,但那是被乡里征收的。


蛮牛叔他们不干也不甘,和我父母之间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骂,闹得不可开交。做了村文书的董大球,明里暗里教唆陈表妈改口,要她咬定她能住在这里,是当年和爷爷交换的,否则,村里就取消她的五保待遇。陈表妈果然挺不住了。


无奈之下,父亲拿起了最后的武器——起诉陈表妈占了我们的房子不还。


“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母亲说。


确实难为母亲了。一边是多年的好友,并且她在最困难的时候,向我们伸出过最温暖的手。但另一边,又是自己的切身利益。


“我又不是真的要告她,我告她,本质上告的是村里和乡里,她输了官司,村里难道真敢停她的五保不成?”父亲解释。


开庭了宣判了,父亲以为稳稳的官司没有赢。董大球找了好多人去作证,一口咬定就是交换的,众口铄金的力量是不能低估的。


但也没有全输,判决书里提及,如果这房子要是卖,我们优先。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这判决算是和了稀泥。


六百元,又有两间祖屋可以物归原主,房价照的是前面的例子。父亲痛苦地纠结了一番后,还是付了。此时,是一九八八年,我也毕业出来参加工作了。


陈表妈得了钱,回了红石河的娘家,算是有了好的归宿。有了钱,娘家侄子也愿意接她回去养老了。


六七十年的祖屋颇有些老朽,早已不复当年的风采。


大哥买了石灰,修补了露出墙筋的土墙。父亲爬上房顶,把朽碎的瓦片拣了,又添了一些新的。


我和二哥暑假回来,从门前小河里抬回来一大堆石头,又把最西边那个做茅厕的地方搬走填平,准备在这里盖一间小平房。


小平房只用石头砌了西南两面墙,北依山石,东靠老房。砌石墙父亲最拿手,不用一点石灰水泥,都能让不规则的石头墙做到两面光堂,只有顶是用水泥抹平的。这样的房顶上极适合晒粮食,小平房里做成厨房也刚好。


奋斗了这么多年,祖屋终于大部分回到了自己人手里,也重新拾掇得像模像样。大哥很快在此娶妻生子,还一儿一女,分明就是大写的一个“好”。父亲在院子里种了各色各样的花花草草,花儿一开,蜂飞蝶舞,煞是热闹好看。


“张家老屋就是发旺啊!”老实如魏大头,也这样毫不掩饰自己的羡慕。


一转眼又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二哥和我先后离开老家,在江南水乡的无锡落脚生根、开枝散叶。


父母和哥嫂也随后离开了老家,渐渐在这边立住了脚跟。大家的房子,都置了一套又一套。我家彻底告别了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时代。


目前,远在千里之外的百年祖屋还在,只是没有住人的老房子,只会日渐荒废衰败,它还能坚挺多久,谁也不知道。不过,这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没有什么好纠结的了。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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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秋生,无锡市作协会员,惠山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荐稿:安娟英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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