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琦 | 袁建民的“第一故乡”

我们的约束

王维写下千古名篇《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时，年方十七。而建民也就是在十七岁那年，开始了“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人生逆旅——自愿支边帕米尔高原。区别在于：身为异乡客的王维品咂出的是凄惶，而此时建民则是一腔“好儿女志在四方”的壮怀激烈。此一去，便是四十八年。在以后的诗文里，他无数遍地咏怀：帕米尔是他的第一故乡。

故乡，成了他乡；他乡，则真成了故乡。

王维此诗之所以被千古传诵，皆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道出了人类的共情。所谓共情者，即跨地域、跨民族、共同、共通之情感。所以当他告诉我此前塔吉克族老领导赛格里打给他电话的内容时，除了替他感到欣慰，并无任何突兀之感。

“袁建民，回乡后，请你代表我回去祭奠你的父母，表达我深深的哀思。你要告诉你在天堂的父母，是他们和塔吉克人民共同培养了一个他们想要的优秀儿子。让他们在自豪中安息吧。”赛格里在电话里如是说。听着那个苍老的嘱托，建民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赛格里是当年到泰州迎接两个自愿支边娃的塔什库尔干县瓦恰公社党委书记。我和建民是同时在泰州图书馆一份新疆报刊上结识他的。因为“有名有姓有地址”，有青春寄情的雪山草原，便有了这场因缘际会。

辞别家乡正赶上周总理的国丧，欢送仪式尽管简朴仍不失隆重；市政府前的府前街列满了欢送的人群。因故未能成行的我和春亮落寞地站在老灯光球场角遥祝相送。赛格里穿着老羊皮大衣，建民探身站立车门，扬手告别后即随这个深目隆鼻的塔吉克族汉子奔赴泰州没人去过的远方。人种不同、语言不通、习性殊异、关山万里。

我之所以不突兀赛格里的电话，是因为几十年来他们彼此早已交融成了“家人”，超越世俗层面的家人。去年七月，赛格里曾盛邀建民参加他孙子的新婚大礼。因公务缠身实在不能脱身，建民便让刚从北京到家的女儿代表他并带着他满满的心意，日夜兼程近两千公里到达班迪尔乡。在后来他发给我的照片里，赛格里像他女儿的爷爷，一脸的满足。女儿是带着夫君和孩子一起去的，就仿佛是回娘家。女儿后来既有点小得意，又小有成就感地短信于他：她代表爸爸充当了一回“民族团结一家亲的使者”。因此清明前夕，赛格里想起建民的父母，再自然不过。

建民与赛格里的友情只是他和一个民族结下亲情的缩影。是的，他和一个民族结下了浓于血的亲情。

他曾多次对我讲：塔吉克老妈妈如何从褴褛衣裙里摸索出带着体温的鸡蛋给他；塔吉克同志如何在他未被列入候选人的情况下，硬是从票箱里把他推选到副县长的岗位……每次都像第一次对我讲述那样动情。我知道，重复，是他灵魂的长情告白，是情深入骨的喃喃自语。

在电话里他对赛格里说：“我的成长离不开塔吉克人民的哺育和培养。我是党和少数民族培养的汉族干部。我是塔吉克人民的儿子。”

虽然离开帕米尔已经二十五年，但他一直把那里视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把塔吉克人民视若自己的亲人。他愿意为他们奔走，愿意为他们付出。好多塔吉克族史上的第一，是他帮助实现的，诸如第一次与巴基斯坦进行口岸以货易货贸易，第一次帮助塔吉克姑娘们圆了空姐梦……他的反哺既是对整个民族的，更有对这个民族个体的。前年“六一”儿童节，塔吉克朋友纷纷把孩子们的照片发给他，都说是他的孩子，他乐不可支；当年的老乡病了，他帮助在乌鲁木齐找最好的医生，因术后虚弱，他干脆给多买了机票座位，让他躺着……

他让女儿带给赛格里孙子的结婚贺礼是循塔吉克族例：四个馕、两块艾德莱斯绸缎、一块黄油、一包盐。另改良加以一个红包。他说，塔吉克很看重在一个锅里吃饭的人。因为塔吉克的饭菜里不能没有盐和奶油。盐将融化在血液里，奶油融化在心里。这让我想起一句歌词：我吹过你吹过的风，算不算相拥？

旅日学者古丽扎提听了这段故事后，是这样表述的：“塔吉克族人民有缘认识了您、选择了您、接受了您。从此让您有了适合您高尚人格品质和责任感发展的空间和随之而来的责任、地位、职业、生活方式以及对塔吉克族人民一生的回报。”真可谓道出了我胸中有笔下无之至言。

我尤中意王维诗的后两句：“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我就知道你会记挂着我。这种自信无疑是相知相爱的更高层级。一个人用一生记挂一个民族，一个民族集体记挂一个人，这种共情又处在哪个层级呢？

作者简介

赵光琦 男，1958年生，高中毕业，毕业后进厂工作至退休。

 

来源：坡子街笔会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