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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忆陈堡 文|钱言 1980年夏天,我经过一年的高中复读,考去了苏州读书,离开陈堡至今已经四十二年了。每年都会去陈堡,12年前还在镇东边购置了房产。在陈堡老镇呆过三年,却从未涉足其间。42年前的陈堡旧镇模样,始终保留在记忆深处。 前些日子回老家,在二弟建中陪同下,去镇卫生院做核酸。西眺河对岸,突然萌生了去老镇看看的想法。二弟一直生活在陈堡镇,不仅是最好的向导,能指认一些旧镇的标志性建筑物,还能提示性帮助回忆当年的人和事。 中秋季节的夕阳格外通透,余晖斜照下的陈堡旧镇轮廓,镶上了一条蜿蜒曲折的金边,丰实而宁静。 走进旧镇里,二弟指着半边已改建成庙宇,半边还残留着但破而不败、依稀留有旧时标语的建筑说,这就是当年的供销社。 儿时心里的供销社,地位极高。它展示了我们视野里所能触及的最高现代物质文明。物质匮乏的年代,从农用品到布匹、衣服等这些大人感兴趣的物品,还有汽车、手枪、轮船等玩具。在水乡以船为唯一的交通工具,连一辆自行车也看不到。这些玩具对儿时的我们,具有城市和工业文明的象征,并引发幼小心灵对未来的美好遐想。 柜台里陈列的商品中,印象最深的是被一层油黄纸精心包裹着的鸡蛋糕,隔着柜台厚厚的玻璃,仿佛透出香味来。当然,那是在口水倒咽中,视觉转化为味觉的结果。玩具还能玩一阵子。蛋糕则不然,食后便思。至今我清晰记得摆放蛋糕的准确位置,因为在这段柜台前,流连忘返的频度最高。 供销社生活门市部是镇上最高最大的单栋建筑物,夏天透风透气,再有从天花板下垂一米有余的六或八只大吊扇,是蹭凉的好去处;冬天阳光普照,高高墙体上方,开了一排餐桌大的玻璃窗,采光充分,加之顾客盈门,人气聚集,暖流弥漫。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农民们,那些慵懒斜倚在柜台后的服务员,是小时后最羡慕的职业。 从陆庄初中毕业后,进入陈堡中学。那时实行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高中各两年。加上复读一年,我在陈堡一呆就是三年。从陈联到陈堡路程不过十来里,主要步行。偶尔也会搭乘大队到公社开会或买农具等公用的冲水机船。 水乡最常见的船,是人力摇橹或撑篙的小木船(后来有了小型水泥船)。我10岁左右的时候,曾跟随我二爷爷去过上海亲戚家过年。黎明时分从长江沿岸的一个叫高港小镇上船。那是从武汉顺流而下,开往上海的航班船,叫“东方红号”。船体大得难以想象,感觉不是个“船”的概念。冲水船在众多人力船中,犹如它把水冲在河面激起的水流和声音一样,雄浑而威武。搭乘它,觉得自己也神气很多。 我还记得一次搭乘冲水机船,与时任陈联四队小队长秦同泰,讨论美国大选时里根能不能上的问题。别看那时农村初通文墨的人,“身在西沟洼,心系亚非拉”一点不假。后来我给秦同泰取了别名叫“国际友人”,便在庄上传开。“国际友人”今年仲夏以97岁高龄,无疾而终。 上高中是寄宿,星期日回去一趟。步行十来里,三五个同庄上的同学边走边聊,并没有觉得远。通常一周回去必带品是咸菜或萝卜干。有青黄豆季节,最好的咸菜就是新鲜青菜快速腌制后和青黄豆一起炒。这么好吃的咸菜,一般持续不了半周。如果慷慨一下,与别人分享,当晚吃光。剩下来的日子,只能到街上买点其它咸菜。 二弟带我走到旧镇中心位置,一片残桓断壁旧院子,尚残留一两间低矮瓦房。黑黑细砖砌成的墙,和细瓦竖铺的屋顶,一看就知道至少超过60年历史。二弟说,这就是原来公社五六十年代早期的旧办公地。我曾在里面住过。那时公社办公场所已经搬到河东。 高中寄读,学校是没有宿舍的。学生在镇上老百姓家里租房住。我虽长二弟三岁,但仅相差一个年级。在陈堡和二弟合租一间房也共睡一张床有两年时间。先后在一个铁木社职工家和中学附近一家农民家租房住过,再就是旧米厂和旧公社办公地公房租住过。 眼前这片旧院子勾起我一些回忆。那时院子里大概有好多间房间,有些是门缺窗破或屋顶漏水不能住人。依稀我记得有个邻居是个在社办厂或邮电所或银行营业所工作的年轻女孩子,着装时髦,高傲地哼着歌,从我们门前进进出出。我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部留声机,是手摇的那种。唱片有两种,一种新出的是塑料材质的,重量轻且小;还有一种老式的,是胶板材质的,重而大。30年代上海有留声机时,就是这种旧款。 留声机和唱片都很旧,播放出来的声音,抖抖颤颤的。偶尔被路过的那位女邻居听到,她会模仿留声机的声音,唱一两句。我觉得是被她嘲笑,很少再用它。 还是在这旧院子里,记得有次中午天气很热,我敞开着门,席地而睡。父亲那时在银行营业所工作,路过这里。我隐隐约约听到父亲感叹了一声,“孩子不容易,真辛苦”。我醒来时候,父亲问我需要不需要钱。我说两三块钱就可以了。父亲一次丢给我五块钱。父亲每次都会在我提出要钱的数字上加倍给。父爱如山,都是在细节上体现出来的。 虽然物质贫乏和要高考的压力,并没有止住青春的萌动。有喜欢女生的心理,但从没有任何举动。唯独一次,在雪后初晴的一个夜晚,上完晚自修,通过另一个小学就是同学的男同学,约了一位女生。平时彼此有点好感。那时她住宿在城北绣花厂附近一个人家家里。我穿过积着厚厚白雪的陈北大桥,大概偷偷摸摸心情紧张的缘故,觉得大桥特别长,走了很久才到了桥的另一端。回望大桥,朗月照耀下,像是纯银锻造的,发出冷冷的白色亚光,横卧在陈北大河上。再往前一看,女生正与我相向而行。见到我,她矜持地两手供在厚厚大棉袄的袖子里。仅仅说了今天天气真冷之类话,旁边忽然冒出一个抽着烟、酒气冲冲的人路过。吓得我俩不敢吱声。彼此心里有数,但没有再进一步的言语与行为,再后来便各自回去。一次无始无终的好感,止于那个晚上。 距公社旧办公地不远处,是卫生院旧址,门口有风雨廊门诊的那栋房子,依然保持40多年前的样子。院子里其它建筑被邻居犬牙交错地挤占得模糊不清。当时的卫生院是新建的,看病没来过几次,食堂来过多次。 正在长身体的年龄,包括供销社、铁木社、卫生院和公社机关食堂,我们都吃过。通常是晚饭。中午饭在学校食堂吃。菜金一周三毛钱,中午是米饭,没有菜,只有汤,装在一只大木桶里,上面漂浮着十几片煮黄了的青菜叶,牛尿一般浑黄色。 公社机关食堂不是哪个都可以去吃的,得有关系,或搞到里面的饭菜票。有时即使有饭菜票,窗口打饭菜的食堂师傅,会探出头来看看你是谁,虽然没有被拒的事情发生,可能会受到下次不要来的警告。去多了,混熟了脸,则不存在这样尴尬窘境。碰到一次最好吃的菜是炒鸡蛋,不是正常的鸡蛋,是供销社孵化小鸡失败了的鸡蛋。鸡蛋蛋黄已经孵化成小鸡雏形,软骨般的坚脆,不败鸡蛋香味。 二弟似乎也有了回忆往事的兴趣。他在镇上做教师近四十年,即使平时涉足旧镇小巷深处不多,记忆的板块和连线是清晰的。我对陈堡的人和事,就像电线接触不良的电灯泡,时闪时灭,偶尔一个人或事的混淆,还会导致记忆短路,毕竟四十二年的尘封往事,再好的记忆,难以把厚厚的时间尘埃,全部抹擦干净,以4k般的清晰度去还原。 当天晚上,几个中学校友或同学在老镇酒馆小聚。席间,有位本家的复读同学说,你当年在我们印象中,穿皮鞋、戴手表,养花养草,不知从哪里还弄了一辆自行车骑骑。我们谁也不会预料你还能考上大学。我哈哈一笑。我是鸭子浮水,暗地里使劲。百分之几的考取率,仅靠运气是不成的。 陈堡成就了我。本来记忆里的陈堡色彩是多重的。高考成功,一次刷新了陈堡所有记忆,只定格于喜庆的红色。就像至今还残留在老镇旧建筑墙上红色标语色彩一样,虽然斑驳模糊,色彩的辨识度很高。
姚敬厚 摄

钱言,曾用名钱建来,陈堡中学79届高中毕业生。现任香港亚旅卫视国际传媒集团董事、常务副总编辑,曾任香港卫视副台长、珠海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珠海报业集团总编辑。先后毕业于苏州大学和暨南大学,美国西南学院访问学者,暨南大学硕士生导师。 来源:陈堡草荡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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