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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上流行一个歇后语，谁无意间得到些好处，总会喜滋滋地说：“金大膀子上河工——捞了个大外快。”金大膀子的右肩上有个大肉疙瘩，庄户人家称为“摸肩疙瘩”，如同倒扣了半个瓷盆，远远望去，与他的大脑袋并驾齐驱，以至于一个肩高一个肩低，衣服穿在身上，总是吊着右襟。这是金大膀子年轻时上河工落下的毛病。那时，队上组织冬天外出挑河，不仅工分高，有伙食补贴，还有劳动竞赛奖励，一个人苦上一两个月，能够管全家半年的肚子，这是大劳力家庭求之不得的好事。金大膀子仗着年轻气盛，身高马大，嫌毛竹扁担够不上分量，专门做了一副桑木扁担，几百斤的泥担子挑在肩上不当回事。慢慢地，肩膀便磨红了，磨肿了，磨出血了，磨成老茧了，他往手上吐口唾沫，揉揉搓搓，消消肿块。有老河工提醒道：“千万不能用手揉，手上的毒气和桑木扁担里的木气淤积到肿块里，会长成‘摸肩疙瘩’。”他哪里顾得上这些，回道：“家里五个丫头的嘴咬在我的肩膀呢。”于是，一个冬天的河工干下来，他的工分和奖励在河工队上独一份，拿得让人眼红，但也多了金大膀子的外号和那个歇后语。从此，金大膀子便成天挂在了庄户人家嘴上，动不动就拿他开开心，说说笑。金大膀子当初也就想有个一子半女就行，偏偏老婆肚子不争气，一连串地生丫头。当他得知第五个生下来还是丫头时，气得火冒三丈高，捧起家神柜上的香炉扔进了茅坑。五个丫头怎么养啊？吃起来满满一桌子，忙起来只有两个老壳子。他只能在队上尽拣重活累活儿干，桑木扁担不离肩，为的是多赚一些工分，得以养家糊口，这样一来，“摸肩疙瘩”便愈加厚实了。他笑道：“瓦罐不离井上破，就当是桑木扁担的肉垫子。”那时候，庄上经常有挑糖担子的过来，金大膀子会拦住糖担子，不让他们进庄，或者照应他们绕过他家。至今，庄上还流传这个顺口溜：“卖糖的，你不从我家门口跑，我家伢儿不得嚎；你不在我家门口敲，我家伢儿不得闹。”据说，始作俑者就是金大膀子。金大膀子一家的日子过得清汤寡水，一年四季是见不到薄饭厚粥的，全靠山芋打滚，野菜垫底，更谈不上大鱼大肉，哪个丫头过生日，才舍得炖上一个鸡蛋，五个丫头匀上一勺两勺。只在过年之前，他会买一只猪头腌上，让家里人的筷头见见腥，过过有肉的年。好在丫头们一个个见风就长，金大膀子不以为苦，依旧耸着肩膀，大大咧咧地生活，风风火火地干活。那年冬天，金大膀子上早工回来，发现锅子不动瓢不响。以往，老婆都是早早起来忙好早饭，烧好猪食，收拾好家务活儿的。他半是着急半是疼惜地骂老婆，睡死过去了。走进房间才发现，老婆一呼三不应，竟是半夜三更猝死了。与母亲睡在一起的老四老五两个丫头，只知道母亲为她们焐脚，不知道母亲身躯何时凉了。金大膀子仰天长哭。这是金大膀子一生中唯一一次伤心掉泪。他领着五个丫头在灵位前发誓：“老婆啊，我金大膀子就是一根压不弯的桑木扁担，拼了老命也要帮你把五个丫头带大成人。”金大膀子里里外外一把手，既当爹又当妈，将五个丫头当作了掌上明珠，绝不让她们少些温暖，受点委屈。孩子们也乖巧懂事，陆续地成了小帮手。桑木扁担挑过最苦的日子，五个丫头如同苦楝树开出了花朵，出落得有模有样，说媒的踏破门槛。那时，庄上放映电影《五朵金花》《五女拜寿》，大伙儿拿电影与金大膀子开心说笑，金大膀子自觉苦尽甘来，咧嘴笑道：“只愁养不愁长，五个丫头十个儿，我这是金大膀子上河工——捞了个大外快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姑娘早早地拜师学艺，开了缝纫店，帮着父亲赚钱养家。第一件事就是为父亲量体裁衣，在“摸肩疙瘩”上多搭一块布，不让父亲吊着右襟。她主动要求招婿，东庄一个退伍军人入赘在家，帮着顶起门面，分了担子。金大膀子于是经常到东庄亲家去玩，一来二去便与庄上人玩熟了，他发觉东庄人实诚厚道，竟然一股脑地将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都嫁到了东庄，大伙儿就又拿那个歇后语与他说笑，他嘿嘿地答道：“走亲戚方便不拐路，一天能跑三四家。”金大膀子一有空闲就脚下抹油，大摇大摆往东庄上跑，这家走走，那家看看，遇上大忙，扛起扁担当小工，平时，端着架子当贵客。亲家们都得留他吃饭喝酒，拿他开心道：“来就来了，肩膀上何必扛块肉呢。”酒过三巡，金大膀子的大脸庞变得红彤彤，亮晶晶，每一处坑坑洼洼都汗涔涔地泛着光亮，似乎融化了所有的饱经风霜，他会揉着那块“摸肩疙瘩”说：“要是老婆还在世，真的能睡着也会笑醒了。”
朱莹 泰州姜堰人。1968年出生，在泰州工作。
来源：坡子街 · 笔会 荐稿：沈培林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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