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河拾锈钉
梅海云
村人俚语:“不怕慢,只怕掼,沿河拾锈钉,打张大钉钯。”说的是勤而不辍的大道之理。 我曾经在杜家河边拾得一些“锈钉”,只是不曾把它们打成钉钯,至今还保管在记忆的旯旮儿里。这当儿把它们拿到阳光下晒晒,波斯献宝,欢迎品鉴。 半是官腔半俚语,半开玩笑半痴癫!
(一)花鹊儿疯 有个长相不丑的婆娘,扭头环颈水蛇腰,用现代语言表述,便是凸凹有致,身材姣好。她不怎么下田做活计,捂得粉白娇嫩的;眉眼勾魂撩人。年轻辰光的风流韵事,像春四月的漫青菜儿,一捋一大把。 她是三糍粑家的女儿,嫁在邻村麻虾苴,有个坏名叫塌箔子(拦水截鱼的柴帘子),意思是来者不拒,人尽可夫,螺蜾黑鲨儿一脑儿上。 土改之后,庄户人家各忙各的二亩六分地。大狗子和二皮条子两家田搁田岸靠岸,两个大光棍堂儿在田里头塍粪(施肥),到路边树影子下歇息,把扁担横放在本(粪)桶上,坐着掠春(说荤话);说到兴头上,还掏出裤档里头的玩意儿比试长短大小。 真个是芝麻轧到针眼儿里,碰巧不如撞巧,塌箔子正好走了过来,风光尽收眼底。两个家伙惶得没得命,脸一直红到耳刀(朵)根子。 塌箔子是过来人,不以为意,笑嘻嘻地撩起骚来:“两个小兄弟好壮实呀。牛扣在桩上也是老,有力气不用,强如是做梦。陪我上一仓耍子去吧!” 两小伙喜从天降,点头哈腰拍胸膀:“哪怕背着抬着也把你送到!” “有种,带上一根扁担吧,走不动了你们抬!” 于是三个人嘻嘻哈哈出发。路经一大帐(片)荒田,里面的小路弯弯扭扭,鬼影儿见不到一个。塌箔子说跑不动了,要他们用扁担抬。两小伙心里小鹿乱撞:“抬你也不妨,趁四下没人,你得赏个白馒头给尝尝!” “不作难,现成的,又不要花钱花钞去买!” 于是两小伙蹲下身子,把扁担搭在肩上。塌箔子仰面躺下,双手双脚勾盘到扁担上之后,他们就抬起来开跑,一路上哼歌郎当的。 茫茫荒草地里,两男一女干了些啥勾当?即便不是两个光棍堂儿事后摆甩(吹牛炫耀),饮食男女自可合理想象。 他们在一仓花去三角钱买了六个烧饼,钱是两个小伙二一添作五的。塌箔子去了外婆家,大狗子和二皮条子,欢欢喜喜把家还。 塌箔子的男人是个不争气的货色,管不了婆娘,时不时的敲敲竹杠吃软饭。有那么一回,在芦花纷飞的柴窠里被男方的老婆捉了双。那个婆娘是个狠角儿,非但撕打的时候一个拳头一个坑,骂的脏话堪比蝎子的毒液黄蜂的针:“你个蟹渣筒子戳不够,丢了八辈子先人!” 此后,“蟹渣筒子”的坏名也叫响了。 两个坏名,让这个骚货的形象分外鲜活生动起来。 听我奶奶说,这女子是得了一种病,叫花鹊儿疯,没法子医。 这么说来,她也是个可怜的人。
(二)杨队长 有个生产队长,姓杨,个子有板门高,脸盘儿方方正正,长得蘣刮刮的,上衣口袋上总是别着一支钢笔。其实他是个白肚子,用他私家的话说,我认不得字,字倒还认得我。 他是个玩意头儿,喜欢做些促狭事,但一点儿也不龌龊。 那时候穷,平头百姓家里没什么值钱的昊昃,社会风气也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并非“架桥”恭维之语,真个是,麻子对镜数麻点,一点儿不掺假。至于好天曝日的,农村里的竹篱茅舍,不关门更是习以为常。 太阳参土,丁文祥夫妻俩拖着长长的身影回家,见家里锅不动瓢不响的,抱怨拿宝儿放学回来没有煮夜饭,累了半天没得“倒头”(饭食)噇。个子还没灶角高的拿宝儿小嘴儿噘到鼻尖儿上:“没得釜冠(锅盖),煮个什的倒头!”夫妻俩一看,锅里的水已经放好,釜冠真的长翅膀飞了。找遍壁旯壁旮,就是不见踪影;问遍左邻右舍,都说是釜冠家家有,哪个顶着锯臼跳加冠(锯臼,石制舂米工具;加冠,寓意升官发财的民间舞蹈)? 没法子,只好敞着锅子热点儿剩饭剩菜应个急。 真是阎王没脑壳,鬼也想不到。晚上上床摆告(睡觉),一掀被单(被子),一大一小两个釜冠在床上张朦朦(躲迷藏)呢! 不用说,准是那个促狭鬼儿玩的把戏! 第二天一早,两口子准备去把他骂个狗血喷头,不曾想,杨队长倒先嘻皮笑脸开了腔:“我一没偷二没抢,正想申请加入共产党。原谅,原谅!”两口子哭笑不得,要他以后照顾点儿轻工,不然的话,就向上头告发去…… 后来,在“四清”运动中,杨队长因为是富农成分被削职为民,当年被他严加管束的一个斜皮头子成了造反派司令,反过来鸡蛋里头挑骨头,给他穿小鞋。 不当队长的杨队长(老百姓喊惯了,改不了口),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只要认定自家不亏理,总是针尖对麦芒,勒嗓子爆筋地与他对着干,骂声比他还高八度。 有一回,杨队长为一个偷山芋的叔伯本家辩白,证明这个老实头儿与这码事儿不搭界。红司令说他是保皇派,包庇四类分子,要揪他上台“陪拜”批斗。推推搡搡之间,口水仗升级,杨队长赌毒咒:“哪个昧良心,哪个失天火烧,烧得人毛儿不剩一根!”红司令急得直跳脚,指着他的鼻子回骂:“我家失了火就是你放的,阶级敌人本性难移,狗改不了吃屎!”杨队长不理他,面向台下的老少爷儿们亮开了嗓门:“求大家伙儿作个证,恶人自会有恶报。他家如果失了火,黑夜的烧了可以沰疤子(诬陷),日里头烧的怪不了我!” 队里的老菩萨,原先的大队长,一步三颤地走上台,挥着拐棒把他们一对冤家隔了开来,批判会也是寡妇生娃儿,没了下文。 巧儿她妈巧煞人,第四天吃中饭的辰光,红司令家真的着了火,三间草屋烧了个精大光,猪圈也只剩下一半多点儿。 那当儿杨队长还在萧家河的姨兄家里作客。听到消息,立马买了三斤肉,五角四分一斤,花去一元六角钱;又花五角钱买了一个二盆儿(二号窑盆),风风火火赶回了家,连汤夾水,烧了一二盆儿肉送到了事主家。 乡村习俗,遭回录(又称走水,火灾)的人家,灾后不得借宿,只能受人接济,以后重砌炉灶过日子。杨队长放下香喷喷的一盆肉,立马指挥大家伙儿帮着搭建临时窝棚,忙得手不停脚不住的,累了一身臭汗。乡下历有“官不打送礼的,狗不咬屙屎的”说法,也不知道是于心有愧,还是被杨队长的真诚与热心感动,红司令红着脸儿,向杨队长说了一声:谢谢!据说他俩这三四天照面了也从不打话搭讪…… 人不打千年桩,过上好日子的辰光,大概三四年前头吧,他们两个先后上了西天。红司令在先,烧五七的第二天,杨队长也尾随而去,算是“七套七”(即终七之前陪送),后面还要接着死人;但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二年之后村子里才过世了一个,那是当初为他们劝架的老大队长,高寿102岁还带四个月的零头儿。
(三)干部不好当 当下的人们总抱怨干部,贪得像喂不饱的鹰;干部们呢,也是天天站在冻上过。有个官儿,哥哥(之前也是个大干部)得病死了,才69岁。他是在哥哥死后的第二天被带走审查的,怕的也是凶多吉少。这事儿就发生在前几天。 老百姓对过去的干部信得过,因为他们“三同”,风里雨里与平头百姓一起摸爬滚打,没架子,不贪财。 贪不贪财难说,但那辰光确实也没得多少财可贪,当干部就是“为人民服务”,做佣小,并不吃香。 办初级社的时候搞选举,丢蚕豆儿算选票,选出的干部走马上任,稍微有点儿过格,老百姓就说“下次哪怕把蚕豆儿撂到茅缸里面去,也决不丢到你背后的碗里头!” 在这样的环境里,干部们怎能不上规矩呢?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盯得死死的,实打实地在群众的监督下“干革命”。 不晓得现在怎么就“培养”、“考察”出了这么多苍蝇和老虎? 生产队里有三个大水塘。每年春上放鱼花儿(投放鱼苗),管鱼塘的隔三差五撂些杂草秕谷到里头,到过年就可以清塘分鱼了。 架上水车,蹬车拐子“踏水”,把水排进沟河,然后老老小小下塘去,用手摸,用网捞,大鱼小鱼一脑儿上。最后是挑塘泥,垒成堆,留着麦田“铺深”。 到三十夜分鱼的当儿,鱼儿都已半死不活。按人头数目,大小搭配,由社员代表动手,在光溜溜的场地上排出一小堆一小堆,然后抓阄儿拿鱼。整个过程都是在阳光之下,在大伙儿的火辣辣的目光之下进行,这就叫公平,公平带来了群众的满意度,带来了对干部的信任。 还有个插曲。分鱼开始之前,会计提出送两条鱼给公社的分工干部,大伙儿都没意见。会计用柴箩儿装了两条大青鲲,骑自行车送鱼。那两条鱼个头大,生命力强,还活蹦乱跳着呢。 不一会儿,会计返回现场,说是到杜家河桥上,一条鱼蹦出箩儿下了水,要补一条,大家也说要得,送礼要成双。 没想到后来还是犯了事,冬训班上小整风,有群众代表捅了这个漏子,那个公社分工干部退赔了三块六角钱,还当众作了检讨。 那个出主意的队会计也在小组里作了自我批评。他是我的一个亲戚,事隔多年后,他在我面前嘻皮笑脸地坦白,那条投水求生的鱼,其实是被他砸死了藏在芦柴窠子里的。 他说,虽则饱了口福,却也提心吊胆了一阵子。要是被人发现了柴窠里藏鱼的秘密,他的会计可能也就当不成了。 嘻嘻,做干部,难呀!不管古当先,还是在如今。
来源:东亭庖人天厨星 作者:天厨星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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