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太信服老年人的说辞,总觉得他们是落寞孤寂的人群,需要变形的回忆来增加生活的亮色,需要竦动的故事吸引年轻人的驻足,他们的情感需求远比后辈们可以计量的反哺之意更多出若许吧。那时,我上小学一年级,那个性情乖戾的女老师觉得我口舌还算伶俐,掏出两块钱让我去给她买一斤肉。从中心小学走回村里需要半小时。半小时后,我站在高高的肉案前,我的身高使我只看到肉案边沿黑腻污脏的木楞。后面坐着的老太太披蓬着乱发,指尖夹着烟卷,指甲缝和肉案边沿一样黑腻污脏。她正和合作社的售货员呷呷地高声说笑,没有注意到来了生意。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夏奶奶,当然,在今后的若干年我无数次见过她,也在心里一次次认定老人们关于夏家姑娘当年的绝代风华纯属无稽之谈。她常年吸烟,夹烟的两根指头像在黄缸里染过,颜色再也洗不脱。声带也被熏坏了似的,低沉沙哑,很适合讲月黑风高的故事。很奇怪,她有一副红鼻头,是和学校体育老师一样的酒糟鼻,多少年来,我再没有在一个女性脸上见到过,看来,她不仅是个瘾君子,还和她父亲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她黑且瘦,和面前堆放的脂肪饱和的新鲜生肉比,她涣散了生命的营养和水分,只是一副干枯、贫瘠的骨架。只是,那眼里不可否认地跳荡着一星火光,是的,是火光。一斤肉一块两毛五分,她用草绳系好,把找回的七毛五分递给我,关照道:“钱收好,别丢了。”声音哑哑的,像拉风箱,然而很和气。我以后经常给女老师买肉跑腿,账面简单明了,因此,我比《红楼梦》里的小红可是差远了。夏庄的屠户有那么几个,女屠户只有夏奶奶,算起来,全乡镇也不会多过这个数目。这要从夏奶奶的老爹说起。夏老爹是旧时远近闻名的一把刀,杀猪行里的状元郎,他上架子操家伙没有第二刀的道理,一刀毙命,那些畜生在井喷般的热血中还没来得及挣扎,就开始了六道轮回。夏老爹自己说,作为屠户的仁义,就是减少它们的痛苦。夏老爹屠户出身,却并非一肚子草莽,从秀才舅舅那里倒是喝了不少墨水,懂些“天地君亲师,仁义礼智信”,因此更为同行们敬重爱举。夏老爹最大的心病,是膝下寒索,仅止一女。佛门中犯杀戒是要堕阿鼻地狱,受剥皮焚身之苦,永世不得超生。夏老爹每开戒,都在跟前祭上一盅酒,以表壮行,似乎也有某种程度上的自赎意味。这些年来,一日不辍,其心可鉴,然而,婆娘的肚子再没见隆起过。夏老爹或许天生爱酒,只是发展到后来,他已经成了滥饮的蠢物,经常醉倒人事不省,日上三竿,还鼾声如雷,一把刀的招牌无形中已经坍了。每日里的宰杀就落在了徒弟身上。那徒弟生的五大三粗却是个绣花枕头,架子上的猪一嚎,他的手就没命地抖,一刀下去,不是浅了就是偏了。猪在架上负隅顽抗,踢蹬腾跃,纷飞的血沫子甩得满院都是。当时还是姑娘的夏奶奶一看急了,抢过刀尖往那猪喉上一顶,直中命门,那血也是天女散花般抛洒,身子却是没声息了。那天,夏奶奶把石槽中尚温的猪血倒在锅中烧煮,搬出碗橱中落尘的金边茶碗,洗净了,每碗盛一块,和母亲一家一家分送四邻八舍。殷红的猪血成了夏奶奶的誓师歃血,屠夫的独女注定要承袭家族衣钵。于是,徒弟还是打下手,夏奶奶成了一把刀。据说,那时的夏家姑娘是圆白面,水滑的麻花辫,扎着红头绳,像杨白劳家的喜儿。然而,没有黄世仁敢欺负她,她手里是有家伙的。她将去毛洗净的猪肉摆上案板,将父亲的那条皮围裙往腰间一扎,麻花辫在脑门上盘成危耸的鬓云,脸上偶尔飞过红霞。姑娘家脸皮嫩,遇上不识好歹的爷们说几句村话,一时拿不住,姑娘便将剔骨的尖刀在粗糙的案板上剁上一剁,那厢便讪笑着走开了。解放初年的某个冬天,雪快下到齐膝深了,不少人家的茅棚子被大风掀翻了屋顶。冬天的太阳总像隔着毛玻璃,煞白,病恹恹的。夏老爹前晚喝酒彻夜未归,一大早,夏奶奶和她妈就去娘舅家打听,回说夜上就回去了,还没到家吗?急急慌慌一起去找,雪深得一脚一脚往外拔,天地一白,别说人影,前一晚的脚印都被埋覆了。全家人一筹莫展。几天后,夏老爹冻得梆硬的尸身在路边的土沟里被人发现,想必是喝醉后失足栽进沟里,在雪窝子里被活活冻毙的。这一家剩下母女二人,做母亲的一心想撮合姑娘和打下手的徒弟,可姑娘对徒弟中看不中用的蔫性儿很是瞧不上。徒弟心里有数,他帮姑娘掮猪肉、拔鬃毛、分下水,比以前更不敢怠慢,身板里有的是力气。 夏姑娘比往常更爱俏了,没事就向隔壁小媳妇打听谢馥春的胭脂花粉哪里可以买到。后来买到了,在房间里搽抹得像舞台上的花旦,心里又惊又羞,最后还是一把洗干净了,出门去看村东头的焰口。 中元节放焰口是此地的流俗。请得来城中广化寺的大和尚更是排场,会有邻乡各地的信众赶来。这次请的是城东孝感寺的僧人,看客还是不少。听说那个领唱的年轻僧人嗓音宽亮,一手笛子吹得染柳烟浓、梅花落雪,更兼骨格清奇,自有一段风流。这样说,并非冒犯佛门,这里民风开化,信仰也入乡随俗。此地不少佛门中人娶妻生子,也不误了喝酒吃肉,孝感寺的住持就是有夫人的,据说还不止一个。夏姑娘在人堆里只听一时佛乐齐鸣,木鱼、铙钹、法铃、笛子,只没想到会这般好听畅快,一时愣住了。接着,年轻僧人打头唱起佛咒,抽烟谈笑的男人们静下来了,嗑瓜子的姑娘媳妇也入了定一般。似一股春风在夏姑娘的耳边浮荡,她问过村里的老先生,唱的这是《大悲咒》,是济世度人、修道成佛的佛法口诀。只是唱佛经、念咒语,为何这般叫人拿魂?她打听到年轻僧人是寺里的静修师傅,为了说上一句话,她宁可冒黑一个人走过那段河边洼地。和尚们撤了香堂、收了法器,和主家结账,换下披挂,一个个只是头皮青亮的精壮汉子。夏姑娘对静修说:“我爹明年做斋,请师父上门去做。”这话后来说了多少遍,记不清了。夏姑娘每见到静修,就等到众人散后,把这话重复一遍。附近的庄子做佛事,不管是不是孝感寺的僧人在做,夏姑娘必赶去的。对这个铁杆粉丝,静修后来已能在人丛里一眼认出,还陪她走过那段长长的河边洼地。那段路初时觉得很长,心头紧张、局促,说话不着调,手也没地方搁,还要提防从黑地里窜出来的野狗。静修原来是附近陈庄人。那段路很不容易走完,夏姑娘又后悔,它实在太短了。静修来夏家做斋忏的那晚,才知道夏姑娘原来是个女屠户 ,这个样貌出众的女子和那嗜血的尖刀无论如何联系不上。供案上摆着夏老爹的牌位、香烛、供果、法器。院子里每个角落都认真刷洗过,不让一丝血腥冲撞了神明。静修的大悲咒和往常一样丝丝入扣,也许他心里泛起过疑惑和诘问,而一切都在梵音呗唱中湮没了。夏家的院井里从未如此肃穆过。夏家姑娘从人群里退出来,去厨房拔开火炉上的封销,端起炉上滚开的铜锅,将开水倒进大木盆。是的,她要洗澡了。她在水中撒了许多风干的桂花籽,一盆清香盈盈的木樨花汤。她把自己洗了又洗,发狠洗去身上的油腻腥膻。她换上新褂裤,扑上谢馥春的花粉,让静修到里间来结账。静修一进门,她就把自己吊在静修的脖颈上,出家人开始时一定方寸大乱,不过很快稳住了阵脚。徒弟这时候并没有走,他甚至知道夏家姑娘在厨房里的沐浴梳妆,他心头的火气在静修师傅拖拖拉拉的磨蹭中爆发了,他从厨房里找来那把菜刀就冲进了夏姑娘的睡房。静修师傅的披挂还是俨然在身,夏姑娘已经衣衫不整,她早有准备似的从枕下摸出那把尖刀。徒弟认得,夏姑娘握着它,和他父亲一样,从无虚发,他的心虚并非完全出于对那把刀的畏怯,他同时慑服于夏姑娘脸上的刚毅表情,那是一个如花女子成为一介猛悍的女屠的内因吧。我想说,夏姑娘有所准备的第二层意思是,她在亮出那把利刃之前,已经打定了主意它并不是给一个人看的。房间里烛光暗淡,其余的两个人一定看清了静修师傅脸上的骇异,那把寒光闪闪的雪刃是很有说服力的,强大到可以和他的信仰抗衡。也许有人认为,这是对生活的一种巧取豪夺,在这里我们也无从揣测当局人的心理。静修后来入赘到夏家,和尚娶妻那时并不稀奇,和尚入赘却有些稀奇,以静修这样的品貌就更稀奇。此后的几十年,静修没有再被大姑娘小媳妇的桃花眼勾去,夏姑娘还学了几句往生咒,她不再像父亲那样给畜生们祭酒壮行,她念几句咒语将它们超度。
来源:民间口述史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