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晓个头高了一些,其他与初中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尽管初中毕业后再也没有联系,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半年之隔,我们都进了化肥厂上班。她在新产品醋酐车间,我在新产品乙酰丙酮车间。
“林晓——”
“蓝霏霏——”
重逢时的举止和情感在我们的内心控制了呼吸的急缓和目光的张弛。那些表面上的真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
的确,我似乎早已忘了初中同学(也许是不愿意想起那发育初期的痛楚),所以,当看到林晓时,我竟感觉到获得新生的乐趣比平时感觉到的那些乐趣都要强烈。无论是哪位故知,都不如此时的林晓更亲密——尽管上学时她与我并无多少交集。至于这样的友情能否经历雌竞、芥蒂、输赢等人性恶疾的考验,尚未可知。
想着这些,我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很快地,跳舞时与舞伴狭小的空间令我着了迷。我瞧了瞧他那与我挨得很近的脸——一张寻常的脸,反映出匆忙的一瞥。舞伴是谁、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飞扬!对,就这样——打开、甩出去、扶着肩、举起手臂。让我若干次飞扬吧!如同徐志摩诗中的雪花——翩翩地在半空中潇洒!我的心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音乐的鼓点萦绕礼堂,与我激动的神经的颤动交织在一起。从舞伴的肩头看过去,舞池里的脸汇成了光怪陆离的一片,但又感觉有人在看我。
跳第二曲时,我嗅到对方身上幽幽的汗渍味,随即原谅了他——为什么不呢——从未有过的舒展令我浑身微微战栗。这是我神往已久的舒展,可以心满意足了。这战栗传递到了舞伴那里,彼此都感觉对方的手在抖。好在一曲终了,我快速向原先的地方走去。
有人盯着我,一双细而狭长的眼睛显出不令人讨厌的光泽。他正挺直身子站在我返回的地方,在用视线加以勾勒,仿佛由此有了一幅表现出我的特性的肖像,好多次,他将视线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和林晓是一个班组的。”他说道,“我叫段军。”
下一首舞曲还未响起,陌生人的搭讪让我渐渐从刚才的飞扬中抽身。这时灯光突然亮了起来,礼堂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上了主席台,坐定下来。最后,还是胡厂长站起。胡厂长掏出一张纸,用手将眼镜往上抬了抬,这才开口道:
朋友们:
首先请允许我打断你们的中秋舞会,在这里代表兴华化肥厂跟大家说几句。特别是想跟今天来参加舞会的青年工人说几句。耽误大家一点点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林晓?”我低声问。
“我看到她和你说话的。”段军道,“无意中看到的。”
我接着小声说道:“我和林晓是初中同学。林晓哪去了?”
“在对面,你看,她旁边是我们班组的大冯。”
“我叫段军。哦,我好像刚才介绍过了,实在不好意思……”
不过,胡厂长的音量提高了一些,他朗诵道:
朋友们,青年朋友们:1992年,也就是今年,我们国家发生了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1992年1月19日,邓小平在南方视察!在节气上这一天是“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是,邓小平却给十亿人民带来了巨大的温暖!
胡厂长的发言彻底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主席台,仿佛今天的舞会已经结束,抑或厂里今天举办舞会的目的刚刚显露。我看着主席台上讲话的胡厂长,并用余光看向身边这个自称为林晓同事的段军。听到他重复介绍自己时,不禁悄悄向他投去善意的一瞥,但见他垂着眼,一副窘态。我突然感到不应该只限于知道眼前这人言语的重复,而应该把他重复的根由弄明白。
胡厂长继续道:
邓小平的南方视察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波澜壮阔的背景,其实,它本身就是波澜壮阔的!
“时代的波澜壮阔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段军说道。
“怎么没有关系?”我白了他一眼,“先听听厂长怎么说。”
“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车间?哪个班组?”
我看着他,就像一个人打量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一样,接着说道:“听说我参加的是厂里最后一批招工。真幸运。哪里还有什么比在化肥厂更好的出路呢?我叫蓝霏霏,在乙酰丙酮车间,乙班。”
他念了声“蓝霏霏——”,显见还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让他显得青涩,但又有些压着。不压还好,一压就很动人,有欲盖弥彰的意思。我又想起他刚才言语的重复,忍不住向他的内心追根溯源,旋即有了模糊的确认。
胡厂长继续道:
说了国内形势,再来谈谈我们厂的情况。兴华化肥厂原先只有一条氮肥线,众所周知,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厂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一条氮肥线已经不足以维持厂子的生命力。因此,从1990年开始,我们上了乙酰丙酮、双乙、醋酐等新产品项目,也招收了一些青年工人,安排到新产品的岗位上去。东方不亮西方亮!目前新产品的销量还是不错的!我们厂正在摆脱被束缚的市场活力,我们的创新精神正在得到发扬光大!作为青年一代,你们要勇敢地担负起国企改革的任务!
“啊!又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又是任务!任务!找对象是任务,国企改革也是任务!唉!”他一边说,一边用急促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轻微到难以察觉。
我刚刚被厂长的讲话燃起的热情,就这样被他莫名其妙的话语所剿灭。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他那狭长的眼睛里并没有与语言相一致的懊丧,而是闪出快乐的光辉——他仿佛是用不快乐的语言克制内心的快乐,不露出快乐的迹象,可是这些迹象却自然地表现在他的脸上。
这时,在我的心中,整个舞会、整个工会礼堂,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尽管这种迷雾是我的生活经验中陌生的东西,揣度一番,倒也能猜测一二,几近确认。把眼细看,他确是有一副可爱的模样,白净的脸庞微红,流露出一种愉悦的神情。
“蓝霏霏,今晚大夜班,我串岗找你去。”不知什么时候,林晓走了过来。她在跟我说话,眼里有着难以捉摸的忧伤。“或者你到醋酐车间来玩啊。”
“你刚才在哪里的?我还问到你来着,是吧,段军。”
“是的。林晓,我跟你一起去乙酰丙酮玩啊。那个,我有个朋友也在乙酰丙酮……”他又说话了,对着林晓。随后转过脸,看向我。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有一种从未品味过的甜蜜的感觉渗透进我的心,一种比飞扬更为激动人心的感觉好似一阵狂飙,激荡心灵。
“我不去,你不是说醋酐车间里都是酸腐味吗?”我对着林晓掩嘴笑说,“你身上有没有沾上酸腐味?我闻闻。”
我一时兴起,拉起林晓手臂假意嗅着。
林晓立刻躲闪,把脸一含,目光冷冷地,“什么酸腐味?你自己的还没有闻够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恰巧是只有我能够听到的音量。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周遭的空气也像在噼噼啪啪,震得我脸发疼。
我照样可以听见胡厂长的声音:
朋友们,青年朋友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厂可能会有一些顺应改革的行动。不管怎样,你们都要坚信,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革开放做贡献!舞会继续。谢谢大家!
胡厂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了,节奏明快的音乐声再次响起:《耶利亚女郎》。灯光又黯淡下来。
“蓝霏霏,跳个舞吧!”他向我伸出手,“你真……你的裙子真好看,轻飘飘的,像湖蓝色的云雾!”球灯的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明晃晃的。他的眼神、脸上都有光。
“段军……现在几点钟了?”不等我回答,林晓突然开口,脸变得绯红。她看上去很吓人,似乎她的心被一种可怕的情绪刺痛了。
“时间还早——大冯呢?”他向四处张望,纯粹是为了应酬一下,“我找找大冯,让他跟你跳啊!大冯可是舞林高手。不过,蓝霏霏,我跳得也可以。”他露出了羞涩的微笑,转而对着我。他似乎是在以感情的密度来补偿对我短暂的冷落,以期用这羞涩的微笑来表明心迹。
“蓝霏霏,”林晓走到我和段军之间,挡住了段军看我的视线。她定睛对着我,黄褐色的眼珠中央立刻出现一个漏洞,仿佛被针刺过一样。顿时,她的眼圈发暗,嘴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在舞会开始前告诉我,做了狐臭根治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忘了,你能再说一遍吗?”
眼前的林晓分明就是一块没打磨好的毛玻璃,边边角角都是刺。她的语速很慢、音量适中、吐字清晰,等于给这些话装上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如同重物坠地——她刚才眼里的那个漏洞,她嘴角掠过的意味深长的笑意,以及她令我万箭穿心般的话语,终于促使我猛然想起晚上她跟我说,她特别喜欢班组里的一个男孩,他是她的舞伴——想必……不!无疑就是段军!
我艰难地闭上眼睛,又想起一本书里写过:绝望的人,要么是断绝自己的希望,要么是断绝别人的希望!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说:“跳个舞吧。”
不是对我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