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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鉴赏] 徐 薇 | 跳个舞吧(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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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4-9 17:51:44 68060 0

morpheus 社区微信达人 发表于 2024-4-9 17:51:44 |阅读模式 | 来自江苏 来自 中国江苏盐城

morpheus 社区微信达人 楼主

2024-4-9 17:51:44



跳个舞吧(小说)

徐 薇



彼时,里下河地区的兴华化肥厂正处于“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时期。随着新产品的开发,1990年伊始,化肥厂招收了大量青年工人。青年工人多的地方,故事也多。如同长势正旺的菜园,拔节声、虫鸣声不绝于耳。这是一个关于“跳舞”的故事。


1992年9月20日,丑时

消息传到醋酐车间时,我在上大夜班。准确地说,我刚刚完成凌晨一点的取样化验,正坐在分析室里昏昏欲睡。周围萦绕着声音的游丝——车间机器运作的声音此时虽如游丝般飘忽,但颇有规律,凌晨时分尤为催生人的睡意。

“可靠消息,今年中秋节晚上工会大礼堂首办舞会!还有两天,我算过了,我们乙班是大夜班。”杨姐说,“林晓,你去不去?”

“我……”抬起惺忪的眼,突然间睡意全无。

“我什么?如果不用做家务、管孩子,我一准去。羡慕死你!”杨姐打断我,转眼对着在从分析室门口走过的一个身影喊道,“嘿!段军,中秋节晚上的舞会,去不?”

“杨姐,找到舞伴就去!”

“这不现成的吗?找林晓啊!”杨姐用胳膊肘耸了耸我,“林晓!”

“那敢情好。”段军的后背消失在对面的操作间,只留下一道看不见的声音的棱纹在空气中荡漾开去。

“虽说段军是五里的土地工,但五官清楚,合在一起就是精神,倒像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呢!再说了,现在户口啥的也没那么重要了。”杨姐道。

机器声、杨姐的饶舌声都渐渐隐去,只有段军说的话悬浮在空中,愈见明晰。我热切地捕捉住悬浮在空中的话,将它盘踞于心。在频频颤动的心跳间,我甚至一度断定,这句话分明就是对自己说的,或者说,原本就是邀请。不,可能是吧……我实在无法确定。过去,我对事情的判断也常常无法确定。往事像电影里的镜头切换,摇晃得厉害,终于跳将出来……

1992年2月,入厂职工培训那天,他迟到了。我坐在教室最后,只看清门口出现的轮廓。个子高,身形挺拔。正在张望时,他走到教室后排,一屁股坐在我旁边。我下意识地向侧边挪了挪,这动作僵硬,我那瘦小的身体硬生生晃了晃。他把眼看了过来。眼睛狭长,不顶大,却很亮,好像汪着一泓潭水。呵,这令我想起了苏轼所言“庭下如积水空明”。目光触到后,我把心一热,快速低下头。

随后的几天时间里,我依然坐在后排。科长点名时,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段军。他再也没有和我同桌学习。是不喜欢坐在后排上课?抑或不愿意看见我?我不确定。

此时,“舞伴”这个词经了段军的唇齿翕动,再一字字跟空气发生碰撞,震得空气都簌簌作响。我脑子里帮他在后面加上了“林晓”。想象中“舞伴林晓”这四个字,就如同摆放在钢琴上的乐谱似的,通过空气中琴声气流的传播直抵我的耳膜,它们生动、迟缓,集结成一束暖流刺激着大脑的中枢神经,产生了若干多巴胺的愉悦之感。旋转的裙袂、踮起的脚尖、节奏明朗的鼓点……天啦,我不会跳舞!心里的惊呼脱口而出,想要咽回去,为时已晚。哪有出生的孩子还塞回娘肚子里的?

“跳舞有什么难的?来,姐教你!”杨姐一把将我拉起,站定。三十出头的杨姐——我师傅——快速捋顺自己垂于胸前的两条麻花辫子,左手掌向内,右手掌向外,拉开了架势,高高的胸脯杵在我跟前。

我低头含目没法动弹。只觉一只手猛地抄到我的腰间,一股力量将我的身体靠近了杨姐的身体。

“林晓,过来呀。”杨姐说,“你胸脯不肿、屁股不翘,就要胜在气势上,懂吧?!”

“哪有年轻人不会跳交谊舞的?我记得你还没二十吧?”杨姐又问。

“十九……”

“啧啧,十九岁就进了化肥厂。不过,化肥厂这两年已经不如从前了,逢年过节发的福利一年不如一年,净发些卫生纸、粉丝这些不值钱的东西——要不然怎么要开发新产品呢。话又说回来了,要不是开发新产品,也不会招这么多青年工人。我是不愿意到新产品车间的,在碳化车间干得好好的,非让我到这个满是酸腐味的醋酐车间来。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杨姐说。

“哦。是啊。”我随口应了。

分析室的灯光扎眼,我看清了杨姐眼角的细纹和卡嵌在细纹里的粉,如戴着一副面具。真实的杨姐已经隐匿。

我也戴上了一副面具,正是“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段军见我,不禁也显露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小欢喜。音乐响起,段军牵着我的手步入舞池。嘭擦擦、嘭擦擦……揽腰、合掌、搭肩。像是对着太阳似的,我不敢朝他多望,但也像对着太阳一般,即使不去望他,还是看得见他。最终,我的视线落在他的肩头,身体柔软,呼吸顺畅。进左脚45度,放平脚掌,退右脚45度,脚掌放平……呵,不行,是什么气息萦绕我的周围?还有糯糯耳语。不好,脚步乱了,踩着了……

“哎吆!踩到我了!”杨姐蹙眉大叫,“一开始不是学得挺好,怎么突然就乱了?”

有人走了进来,查岗的。我们快速坐回分析台前。我低下头看分析单,身体还是软绵绵的,只得抵着分析台坐着,仿佛牙疼的人托着腮,以为这样就有了坚实的依靠似的。

“我说,你回去再练练,一准行。”查岗的走后,杨姐说,“不是吹,只要经过我培训,没有不会跳交谊舞的。”

培训……我默然点头。入厂培训、取样培训、分析培训、交谊舞培训,这大半年,我一直在培训中。

入厂培训结束后,我分到了新产品醋酐车间乙班。第一天是小夜班,交接班后,乙班班长将班组人员围成一个圈,扯着嗓子开了班会。昏暗的灯光下,周围一众都裹着棉大衣,分不清谁是谁。我被醋酐车间呛人的酸腐味熏得头疼,正使劲用“久居兰室不闻其香,久居鲍市不闻其臭”来安慰自己,对新生活的祈盼也因此削弱了大半。

傍晚六点钟,因为2号反应釜的分析结果不合格,杨姐差使我将分析数据送与2号反应釜的操作工。操作间距离分析室仅数米之遥,我捏着数据单,犹豫着进去了。操作间很是狭长,一排仪器,一排桌凳。正是饭点,操作间里的操作工不多。

这是醋酐车间的中心,所有的机器鸣响皆在此交织、汇聚,如同一场音乐会的指挥台。2号反应釜对应的操作台在哪里?杨姐没有交代。

操作工都在盯着操作台的仪表看,谁也没有注意到杵在门口的我。

“林晓?这么巧。”有人从门口进来了,手里捧着饭盒。他穿着棉大衣,大衣领口竖着,眼中一泓潭水,我瞬间掉在这潭水里了。是段军。班长开会时说,这次分到醋酐车间有两名青工,原来,另一名青工是他。我有点蒙,没能反应过来回答些什么,而是向他举了举手中的分析单,像电影里的慢动作。

他站在原地把我琢磨了一会,这才把饭盒放到操作间角落的桌子上,接过我高高举起的分析单,眼睛却一直看着我。我感觉晕乎乎的……

“该取样了。你一个人下去?”杨姐打着哈欠,“查岗的来过了,我眯会儿,太困了。”

我拿着手电筒和取样瓶,快步下楼。凌晨两点,醋酐车间的钢板楼梯在我的脚下欢呼、跳跃。

1992年9月22日,戌时前后

月光隐约显现在工会礼堂的窗户上。此时是中秋节晚上六点半,月色还不丰盈。礼堂里到处是窸窣声,像蜂房里发出的蜂嗡一样。偶尔会有一两声笑声。

我站在礼堂大门入口处,这便于我观察每一个人。我喜欢暗中观察别人,暗中观察是全知视角,把一切都落在眼里,观察到的信息往往比身处其中时获得的更可靠。我看到林晓了,她站在礼堂北侧的墙角。她皮肤白皙,身高一米五出头,身形单薄得像一个没有发育的小女生,厚重的齐眉刘海更是加重了小女生的气息,偏偏眼神中又有因上夜班而添的疲惫。

她在张望,是小幅度地环顾四周,是悄无声息地搜索。我下意识地将自己往暗处站了站。她能来参加舞会,这让我很高兴。至少,我不会感觉形影单只。如同上战场作战,需要有我方的阵仗做支撑。或者呐喊,或者携手。

不过,不到山穷水尽,我不愿意请她跳舞。我突然有些许羞愧,但这瞬间闪过的羞愧并没有改变我的想法。

我拍了拍衣襟,腰挺直。衣服是晒过的。

妈妈唠叨,衣服上有酸臭味,要多晒晒。酸臭——那是醋酐的气味。我不愿意听她唠叨,特别不愿意听她催着我找对象。耳朵都听出老茧了。她说,段军,你二十三了,在家闲了这几年,假如不是化肥厂征用土地,你哪里能有这份工作?咱不但要得到这份工作,还要在厂里找个对象,这是任务!我妈将找对象编排成为任务,简直是在扼杀爱情的美好。唠叨如同沉重的枷锁,铐住并繁复地催促了我,我已经快要窒息,我要透透气。

“段军,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了。”旁边的人瞧瞧自己的手表,“怎么样,有舞伴吗?”

我这才发现,班组里的大冯也来了,硬领衬衫将他红润的脸庞托起。大冯是舞林高手,听说。

“有……哦,没有”我欠了欠身,“我来转转。你呢?”

“我?哈哈,我不愁没有舞伴!还有两分钟。”他还在瞧他的手表,嘴在嗫动,嘴角细软的胡须随之轻轻颤动,“这么多人,挺热闹的,是吧——”

我点了点头。他也就不再开口了,随后向礼堂的另一边走去。我听见细微的皮鞋的踢踏声,一定是打了铁掌的。

我来到了礼堂靠窗的地方,掩在墨绿色丝绒窗帘旁边。窗帘缓慢地吹拂过来,摸触着我的脸。在这里我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对面的林晓。她不再四处张望,正在与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在说话。两个人欢喜成一团。

与她说话的女孩背对着我。她穿着湖蓝色的连衣裙,身材修长。不时用手摇晃林晓的胳膊,好似在与她分享一个奇趣的消息。长长的马尾辫在其脑后晃动,打着秋千般晃动。肩胛骨生动地起伏着。

我的目光不由追随着这抹湖蓝。

这当儿,我又想起了妈妈说的“任务”。第一次没有排斥。

突然,礼堂的灯光黯淡下来,球灯转动,音乐声响起——《月朦胧鸟朦胧》。我仿佛站在月色里,走在自己的影子上。“萤火照夜空,秋虫在呢哝,晚风叩帘栊,但愿同入梦。”夜色弯弯曲曲,从南官河边逶迤向前,把人的目光和思绪带进一个静谧的隧道,带到幽深的朦胧夜色里。我来到窗前,在窗户玻璃的反射中看有人急匆匆地拉着自己的舞伴往舞池走去。转身展眼看去,那踟蹰不前的,更容易吸引我的注意——大冯在邀请林晓。那一个瞬间,大冯的眼镜上泛出了玫瑰色的光泽,好像是在洗脸时不小心将红润的脸色染到眼镜上去了。

啊,别理他。我在窗前走动着,在孤寂里走来走去,进入一种混混沌沌的没有边界的境界。妈妈的声音又从混沌中传来。

你谈了对象,成了家,我就了去一桩心事。你爸走得早,留下我这个苦命的。这是妈妈常说的话。她每说一次,我对她的怨恨就增加一分。于是那一天我就说,下个月你要嫁到外乡去尽管走,你不是都收拾好了吗?那些箱子、那些包啊,袋子啊……我不用你操心,不需要你操心。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渴望爱情,不是为了妈妈说的“任务”——我明白自己没有家了。人,只有在失去时,才会想起家的温暖;人,只有在孤独时,才会渴望情感的丰盈。我用目光拨弄着那些表明去意已决的行李,一个没有拉好拉链的包,被我粗暴地扯出一角——一条深蓝色围巾。她一下子就哭了。

我走到了林晓与湖蓝女孩原先站立的地方——林晓和大冯去跳舞了。湖蓝女孩在哪里?一时没找到。站在她们曾经站过的地方,我似乎察觉出这里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气息,虽然并不十分热切。

舞池里,林晓笨拙地旋转。

倏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空气已感觉疲倦,不愿再运载声音了——消失在旋转着的湖蓝女孩的光芒中。我在人群中再次看到了她,就像从荨麻丛中找出玫瑰花一样。我的全身立刻像通过了一股电流,又兴奋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从肺部的呼吸,直到内心的波澜壮阔把自己淹没了。

鹅蛋脸、丹凤眼,最要紧的是,她有光洁的额头,额头正中向下突起一小尖头发——令人沉醉的美人尖——更显柔媚。

我终于看清了她——她的容貌。

1992年9月24日,戌时

林晓个头高了一些,其他与初中时相比没什么变化。尽管初中毕业后再也没有联系,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半年之隔,我们都进了化肥厂上班。她在新产品醋酐车间,我在新产品乙酰丙酮车间。

“林晓——”

“蓝霏霏——”

重逢时的举止和情感在我们的内心控制了呼吸的急缓和目光的张弛。那些表面上的真实与否又有什么要紧呢?

的确,我似乎早已忘了初中同学(也许是不愿意想起那发育初期的痛楚),所以,当看到林晓时,我竟感觉到获得新生的乐趣比平时感觉到的那些乐趣都要强烈。无论是哪位故知,都不如此时的林晓更亲密——尽管上学时她与我并无多少交集。至于这样的友情能否经历雌竞、芥蒂、输赢等人性恶疾的考验,尚未可知。

想着这些,我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很快地,跳舞时与舞伴狭小的空间令我着了迷。我瞧了瞧他那与我挨得很近的脸——一张寻常的脸,反映出匆忙的一瞥。舞伴是谁、什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飞扬!对,就这样——打开、甩出去、扶着肩、举起手臂。让我若干次飞扬吧!如同徐志摩诗中的雪花——翩翩地在半空中潇洒!我的心开始跳跃,血液仿佛一条奶河,在皮肤底下流动。音乐的鼓点萦绕礼堂,与我激动的神经的颤动交织在一起。从舞伴的肩头看过去,舞池里的脸汇成了光怪陆离的一片,但又感觉有人在看我。

跳第二曲时,我嗅到对方身上幽幽的汗渍味,随即原谅了他——为什么不呢——从未有过的舒展令我浑身微微战栗。这是我神往已久的舒展,可以心满意足了。这战栗传递到了舞伴那里,彼此都感觉对方的手在抖。好在一曲终了,我快速向原先的地方走去。

有人盯着我,一双细而狭长的眼睛显出不令人讨厌的光泽。他正挺直身子站在我返回的地方,在用视线加以勾勒,仿佛由此有了一幅表现出我的特性的肖像,好多次,他将视线落在我的额头上。

“我和林晓是一个班组的。”他说道,“我叫段军。”

下一首舞曲还未响起,陌生人的搭讪让我渐渐从刚才的飞扬中抽身。这时灯光突然亮了起来,礼堂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骚动:有几个领导模样的人走上了主席台,坐定下来。最后,还是胡厂长站起。胡厂长掏出一张纸,用手将眼镜往上抬了抬,这才开口道:

朋友们:

首先请允许我打断你们的中秋舞会,在这里代表兴华化肥厂跟大家说几句。特别是想跟今天来参加舞会的青年工人说几句。耽误大家一点点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认识林晓?”我低声问。

“我看到她和你说话的。”段军道,“无意中看到的。”

我接着小声说道:“我和林晓是初中同学。林晓哪去了?”

“在对面,你看,她旁边是我们班组的大冯。”

“我叫段军。哦,我好像刚才介绍过了,实在不好意思……”

不过,胡厂长的音量提高了一些,他朗诵道:

朋友们,青年朋友们:1992年,也就是今年,我们国家发生了一件激动人心的大事——1992年1月19日,邓小平在南方视察!在节气上这一天是“大寒”,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可是,邓小平却给十亿人民带来了巨大的温暖!

胡厂长的发言彻底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主席台,仿佛今天的舞会已经结束,抑或厂里今天举办舞会的目的刚刚显露。我看着主席台上讲话的胡厂长,并用余光看向身边这个自称为林晓同事的段军。听到他重复介绍自己时,不禁悄悄向他投去善意的一瞥,但见他垂着眼,一副窘态。我突然感到不应该只限于知道眼前这人言语的重复,而应该把他重复的根由弄明白。

胡厂长继续道:

邓小平的南方视察构成了我们这个时代波澜壮阔的背景,其实,它本身就是波澜壮阔的!

“时代的波澜壮阔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说是不是?”段军说道。

“怎么没有关系?”我白了他一眼,“先听听厂长怎么说。”

“你说得对——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车间?哪个班组?”

我看着他,就像一个人打量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一样,接着说道:“听说我参加的是厂里最后一批招工。真幸运。哪里还有什么比在化肥厂更好的出路呢?我叫蓝霏霏,在乙酰丙酮车间,乙班。”

他念了声“蓝霏霏——”,显见还有话要说,又不知如何开口。这让他显得青涩,但又有些压着。不压还好,一压就很动人,有欲盖弥彰的意思。我又想起他刚才言语的重复,忍不住向他的内心追根溯源,旋即有了模糊的确认。

胡厂长继续道:

说了国内形势,再来谈谈我们厂的情况。兴华化肥厂原先只有一条氮肥线,众所周知,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厂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一条氮肥线已经不足以维持厂子的生命力。因此,从1990年开始,我们上了乙酰丙酮、双乙、醋酐等新产品项目,也招收了一些青年工人,安排到新产品的岗位上去。东方不亮西方亮!目前新产品的销量还是不错的!我们厂正在摆脱被束缚的市场活力,我们的创新精神正在得到发扬光大!作为青年一代,你们要勇敢地担负起国企改革的任务!

“啊!又是‘东方不亮西方亮’。又是任务!任务!找对象是任务,国企改革也是任务!唉!”他一边说,一边用急促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轻微到难以察觉。

我刚刚被厂长的讲话燃起的热情,就这样被他莫名其妙的话语所剿灭。不过,我很快就发现,他那狭长的眼睛里并没有与语言相一致的懊丧,而是闪出快乐的光辉——他仿佛是用不快乐的语言克制内心的快乐,不露出快乐的迹象,可是这些迹象却自然地表现在他的脸上。

这时,在我的心中,整个舞会、整个工会礼堂,都笼罩着一层迷雾。尽管这种迷雾是我的生活经验中陌生的东西,揣度一番,倒也能猜测一二,几近确认。把眼细看,他确是有一副可爱的模样,白净的脸庞微红,流露出一种愉悦的神情。

“蓝霏霏,今晚大夜班,我串岗找你去。”不知什么时候,林晓走了过来。她在跟我说话,眼里有着难以捉摸的忧伤。“或者你到醋酐车间来玩啊。”

“你刚才在哪里的?我还问到你来着,是吧,段军。”

“是的。林晓,我跟你一起去乙酰丙酮玩啊。那个,我有个朋友也在乙酰丙酮……”他又说话了,对着林晓。随后转过脸,看向我。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有一种从未品味过的甜蜜的感觉渗透进我的心,一种比飞扬更为激动人心的感觉好似一阵狂飙,激荡心灵。

“我不去,你不是说醋酐车间里都是酸腐味吗?”我对着林晓掩嘴笑说,“你身上有没有沾上酸腐味?我闻闻。”

我一时兴起,拉起林晓手臂假意嗅着。

林晓立刻躲闪,把脸一含,目光冷冷地,“什么酸腐味?你自己的还没有闻够吗?”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恰巧是只有我能够听到的音量。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周遭的空气也像在噼噼啪啪,震得我脸发疼。

我照样可以听见胡厂长的声音:

朋友们,青年朋友们: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厂可能会有一些顺应改革的行动。不管怎样,你们都要坚信,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改革开放做贡献!舞会继续。谢谢大家!

胡厂长的讲话终于结束了,节奏明快的音乐声再次响起:《耶利亚女郎》。灯光又黯淡下来。

“蓝霏霏,跳个舞吧!”他向我伸出手,“你真……你的裙子真好看,轻飘飘的,像湖蓝色的云雾!”球灯的光正好打在他的脸上,明晃晃的。他的眼神、脸上都有光。

“段军……现在几点钟了?”不等我回答,林晓突然开口,脸变得绯红。她看上去很吓人,似乎她的心被一种可怕的情绪刺痛了。

“时间还早——大冯呢?”他向四处张望,纯粹是为了应酬一下,“我找找大冯,让他跟你跳啊!大冯可是舞林高手。不过,蓝霏霏,我跳得也可以。”他露出了羞涩的微笑,转而对着我。他似乎是在以感情的密度来补偿对我短暂的冷落,以期用这羞涩的微笑来表明心迹。

“蓝霏霏,”林晓走到我和段军之间,挡住了段军看我的视线。她定睛对着我,黄褐色的眼珠中央立刻出现一个漏洞,仿佛被针刺过一样。顿时,她的眼圈发暗,嘴角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在舞会开始前告诉我,做了狐臭根治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忘了,你能再说一遍吗?”

眼前的林晓分明就是一块没打磨好的毛玻璃,边边角角都是刺。她的语速很慢、音量适中、吐字清晰,等于给这些话装上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的心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如同重物坠地——她刚才眼里的那个漏洞,她嘴角掠过的意味深长的笑意,以及她令我万箭穿心般的话语,终于促使我猛然想起晚上她跟我说,她特别喜欢班组里的一个男孩,他是她的舞伴——想必……不!无疑就是段军!

我艰难地闭上眼睛,又想起一本书里写过:绝望的人,要么是断绝自己的希望,要么是断绝别人的希望!

恍惚间,我听见有人说:“跳个舞吧。”

不是对我说,不是。

(责任编辑: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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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徐薇,江苏兴化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现已出版散文集《爱的叙述》、中短篇小说集《画家与小花》,另有作品刊发在《雨花》《扬州晚报》《泰州日报》等报刊;中篇小说《画家与小花》获2019~2020年度“郑板桥文学艺术奖”。

来源:兴化作家协会

荐稿:征夫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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