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家在四墩子

morpheus

四墩子老街旧貌（民囯）

我出生时，祖父已年近七旬。这样的年龄差，又不在同一个城市，几乎注定祖父是我人生的缺席者。据说他曾专程坐船到无锡，来到我父母租住的房子看望最小的孙子，还带了靖江特产香脆饼，但我无从记忆，连1967年被父母带着赶往长江边的小镇参加他的葬礼，也完全记不得细节了。

儿时记忆里的祖父，是一个对妻儿不负责任的浪荡子和食不厌精的老饕。前者来自母亲在厨房的唠叨，你爹一结婚，你爷爷就放话要他自立门户，空着两只手到无锡打天下。后者来自父亲酒后打开话匣子，爷爷烧河豚最拿手了，红烧河豚碗底铺一层金花菜。味道一出来，街上人就会说，四佬佬家又开荤腥了。几杯酒下肚，父亲脸颊出现酡红时，忍不住会夸口惬意的年少时期，爷爷有船有药行，又会搭脉看病，街上人看见他毕恭毕敬，做儿子的也沾光。

因排行老四而被坊间尊称为四佬佬的祖父，在当年的四墩子镇上应该很享受过些士绅风光。这座临江小镇，虽说地处长江北岸沙洲冲积之地靖江，但街衢和乡村靠近，乡村人家又喜欢栽种竹林，半院竹林，一池碧水，颇有些江南风情。祖父在药行里出现时，总是一袭长袍，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睛。人人都知道，四佬佬每顿饭都有一壶酒一碗肉的。比祖父晚了两辈的村妇凤喜说。

从江阴长江大桥北匝道一路车行，只需20分钟就可抵达靖江四墩子老街。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此地已商机勃勃，有眼光者已把族中子弟送到上海闯荡。祖父的长子，也就是我父亲的大哥，不满18岁就带着沉甸甸的银袋和家族希望，坐船从上海十六铺码头上岸，开始到报关行学生意。

夹港渡口（1970年代）

自四墩子搭乘上海船票

报关行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新行当，培养的是做进出口生意的买办，要学洋文着西装吃罗宋汤的。去报关行学生意门槛不低，首先学生资质要出众，用吴语讲就是头子要活络。祖父对这点信心满满，大儿子从小在街上读私塾，受教育到16岁，聪明伶俐的程度在四墩子街一众子弟中是数得着的。再就是要有可靠的铺保，祖父的姐夫在泰兴开着数一数二的药行，倒也勉强可以承担。报关行学生意者僧多粥少，家里要交一笔可观的押金，这却着实让家底不算很厚的祖父为了难。据说祖父几次把家里10多亩水田田契取出来放回去，最终押金怎么解决的，就只有他老人家自己知道了。

送长子去上海滩闯荡后，年近五旬的祖父衰年变法，决定买船做物流生意，从泰兴收购肥猪，再穿江过河，送到苏州去脱手。这票生意经，是祖父在泰兴姐夫家药行里无意中听别人说起的。据说祖父的船只在苏州卸下满满的大猪（即成年猪）后，又在上海、苏州买进西药和日用工业品，返回苏中，供给集结在泰兴的新四军。祖父跑单帮生意做了差不多10年，直到上世纪40年代末，才回到街上开药房。奇的是，10多年前学的一身中药本事竟也未丢，还时不时地坐堂诊脉。

费孝通为太和镇知名企业题词（1995）

祖父一生经历清王朝、民国和新中国，寿考七十有八。膝下两子两女，俱享高寿。长女百岁而终，长子享年九十有五；次女逝去略早，亦已八十有八；父亲是祖父的小儿子，今年已过九十六岁，仍能自己煮饭洗衣换灯泡，偶然技痒还会在家里呼哧呼哧踏洋机（吴语，使用缝纫机）。祖父名石亭，名讳为前清秀才曾祖父所取，其兄长中有名竹亭修亭者；而至孙辈，其名渐成益民锡民类。历史浸入世俗生活的每一个细节，方式令人感慨。

作者简介：

江锡民，祖籍靖江，曾任《新华日报》社无锡记者站站长，高级记者，资深作家。

荐稿：刘根勤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