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塔吊底部留的一个空隙钻进去,四周都是坚硬的槽钢,涂着黄色油漆。一米七五见方的标准件,三米高一个,用粗大的螺栓绞合在一起,像一只方方正正的烟囱。标准件内侧,有一个内径七十厘米的圆柱体爬梯,三十公分一档,我手脚并用,向上攀爬。
每十个标准件,有一个休息平台,像一块黄色的围脖,在标准件四周方方正正地绕一圈。平台上有一米多高的钢筋护栏。爬上第一个平台,我后背已经出汗,刚好可以站在平台上喘口气。
太阳还没有升起,东边天空一片青灰,天空下的楼群影影绰绰。工地大铁门敞开着,穿着各式工作服的建筑工人鱼贯而入。有的斜挎着工具包、有的把安全帽像篮球一样夹在腋下、有的拎着装早点的方便袋。
各个工种的仓库都开了门,领了工具和任务的工人一簇一簇地走向自己的工作面。
城市还在贪睡,工地已经醒来。
再往上攀爬,每隔六七个标准件,就有一个休息平台。站在七十米高的休息平台,可以感到塔吊的摇晃。风一吹,背后的汗水没有了,工作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
工地围墙外的马路上,是卖葱油饼的老夫妻、卖粥的中年妇女、卖豆浆油条的小夫妻。这些起五更睡半夜的摊贩,用一架三轮车支撑着背后的家。
今天风不大,塔吊摇晃的幅度不算大。又爬了大约二十米,远处几栋高耸的大楼像一群手拉手的老年合唱队员,努力地向左边抻下脖子,再努力地向右边抻下脖子。
对面在建工地的三十层里,一个四十多岁的工人,把手里的豆浆袋举起来,仰着头,想吸干净最后一滴豆浆,不小心踩上了一块拆下来的模板,只见他扔了豆浆袋子,蹲下脱鞋,剥了袜子,坐在地上,两手紧紧捏着脚掌,用力往外挤血。
继续往上攀爬。对面楼上的汉子已经穿上了鞋袜,一瘸一拐地去上班了。只要还能动,我知道他是绝不会去医院注射破伤风抗毒素的。建筑工人被钉子扎脚是家常便饭。他们的潜意识里,挤掉一些“坏血”,就万事大吉了。
塔吊驾驶室在百米高空。我坐进不足三平米的驾驶室里,打开对讲机,合上电闸,开始一天的工作。
太阳从远处的楼群后探出头。街道上的阴影退潮一般。只一会儿,整个城市便一片绯红。
对讲机嗤嗤啦啦地响起来。地面信号工对我喊:大臂向左、大臂向右、小车向前、小车向后、一档起钩、二档加速、降、继续降……
只要塔吊大臂转起来,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前后左右,没有了东南西北。
一个班要在百米高空转数百圈,谁还分得清东南西北?
虽然我的世界在摇晃、旋转,但我很清楚自己的位置。工地东边是一条南北向的公路,工地大门南侧有一座公路桥。桥下早上有卖早点的三轮车、晚上有卖工作服和日用品的小地摊。西边是一座高高的商务楼,比我的塔吊还要高,我从未见过商务楼那一面的样子。北边是个新建的小区,那些景观树上还裹着草绳,看样子刚刚入住不久。小区大门口是装潢气派的售楼处。
塔吊转了一个圈,卖早点的正在捡拾地上散落的一次性餐盒和竹筷、方便袋,装进自带的蛇皮袋里。绿色的塑料凳已经摞在一起,装上了三轮车。内城河的卵石河堤上,穿背心短裤的人三三两两地在跑步。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穿着鲜艳华美的练功服,在柳树下打拳、舞剑。
太阳照在商务楼幕墙玻璃上,反射出神秘瑰丽的光芒。
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停在工地围墙外,一个佝着背的花白脑袋翻了翻路边的垃圾桶,又扒着铁皮围栏的缝隙向工地里张望。戴藏青色帽子的工地保安从远处伸手指着花白脑袋,一路小跑着奔了过去。
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把手里的垃圾袋往单元门口的垃圾桶里扔。因为离得远,垃圾袋在桶口晃悠了两下,掉落在地上。白色的垃圾袋像一粒粘在西装领口的米粒,大大咧咧地躺在垃圾桶旁。不远处一辆红色小车的尾灯闪了两下,女人径直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很快,车子驶出小区,消失在高楼林立的城市深处。
太阳升高了,驾驶室玻璃上白茫茫一片。狭小的空间里温度骤然升高,我拉下遮阳帘,关严透气窗,打开空调。气温很快降了下来,感觉呼吸没有先前那么畅快了。
公路上的电瓶车多了起来。上班的人群像洄游的大黄鱼。一辆电瓶车倒了下来,骑车的人跌坐在地上。众多电瓶车远远地绕开,没有一丝停滞,如同行驶的船只绕开一座可怕的礁石。一辆小车从后面驶过来,打着双闪,停到路边。驾驶员下车,把地上的人搀扶到路边。
一个头戴蓝色安全帽的监理在一栋房子的楼顶上指手画脚,一群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围着他。混凝土振动棒低吼了一阵,没了声响。看来监理发现了什么问题,在责令停工整改。
商务楼上几扇窗被推开,像一只只惺忪的眼睛。
售楼处的大门打开了。两个身穿制服的小伙子标杆一样立在门口。
捡垃圾的花白脑袋站在桥上歇气,手扶栏杆,看着桥下悠闲打拳的老人,河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起三轮车上的几只塑料袋。
一个母亲牵着背书包的孩子走出单元门,母亲到车棚去推电瓶车,孩子走到垃圾箱前面,捡起地上的垃圾袋,举着扔进了垃圾桶。母亲推着电瓶车过来,帮孩子擦了擦手,把纸巾送到垃圾桶里,回身把孩子抱到电瓶车后座上。
对面楼顶上的振动棒又“嗡嗡”地响起来,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又开始浇筑混凝土了,看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已经整改好了。
河边的柳树底下,有人戴着墨镜太阳帽在钓鱼。
商务楼背面的窗户全都关上了,阳光在天蓝色的幕墙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我坐在驾驶室里不敢开窗,忍受着空调的噪声。塔吊指挥工是个女的,手拿对讲机站在背阴的地方。一个戴黄色安全帽的男人屁颠屁颠送过去两瓶水,她对着对讲机给我指令:“大臂向左,到钢筋场吊两吊钢筋。”
一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在下面已经对着我挥了六次手,他身边有一堆码好的木模板。每一次铁钩从头顶经过,他就会仰起脸,对着铁钩挥舞双手,每一次都眼睁睁看着铁钩从头顶上缓缓掠过。
我很想停下来帮他把模板吊走。可是,我手里的操纵杆掌握在正在喝水的女人嘴里。我必须按照对讲机里的指令向左、向右。否则,不用回到地面,就会收到一张不听指挥的罚款单。
高层施工,所有材料都依靠塔吊运送,可塔吊只有一台,谁先谁后,塔吊指挥说了算。有的班组为了多吊几次,就会想办法贿赂指挥。唉,指挥一架塔吊的信号工都学会了把手里的权力发挥到极致,对于模板边上的那个兄弟,我爱莫能助。
一辆小车停在售楼处门外,穿制服的小伙子躬身上前拉开了车门。车上人刚一下车,售楼处里小跑出两个白衫黑裙的售楼小姐,弯腰伸手,领着下车的人走进售楼处。门口的保安站得笔直,举手敬礼。
太阳眼瞅着就要跌落到商务楼后面去了。对讲机还在聒噪个不停,工地上依旧热火朝天。小区门外的红绿灯路口,一波一波的人流,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大桥底下,摆小地摊的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工作服、凉席、塑料盆、腰带、黄球鞋……。工地上的农民工,养活着一群同样起早贪黑的小摊贩。
小河边的卵石河堤上,三三两两的情侣手牵着手散步。夕阳透过柳树,在他们身上洒了一层浪漫的斑驳。
小区里到处是拎着各式各样方便袋的人,行色匆匆地走进亮着橘黄色灯火的单元门里。
每一个亮灯的厨房里,都有一两个忙碌的剪影。
马路上亮起了路灯,远处的城市霓虹闪烁。
我把塔吊大钩收到顶,关了对讲机,关了空调,锁好大臂,拉闸断电。
走出驾驶室,外面空气依然燥热,但呼吸却顺畅真实。
我顺着爬梯往下,像一只趴在烟囱顶端的壁虎,从俯瞰众生的高处,慢慢返回属于自己的屋檐。
袁正华,生于水浒故里。代过课,进过厂,种过地,养过鸡,开过店,贩过菜,后从事建筑安装工作二十多年。作品散见于《宿豫文学》《陈州文学》《百花园》《三角洲》。出版有散文集《串场河边》、小说集《彩云妹子》和长篇小说《串场河传》。
来源:扬子江文萃
编辑:吴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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