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郭玉凤女士去世已经七年了。
作为婆媳,我和郭玉凤女士相处得不算融洽,但在她故去的这七年里,我几乎每一天都把她想起。在水池边洗碗的时候,在氤氲蒸汽中掀开锅盖的时候,在搓洗衣物的空档,在低头扫洒的瞬间。
这两天犯腰疼,但客厅的地板实在脏得看不下去。于是我搬来小矮凳,坐在凳子上原地挥拖把,一步一挪。腰间的疼痛又让我想起她来。
那是我出了月子的时候,我说腰疼,她说她当年腰间盘长了骨刺,腰那个疼啊,却还跪在地里收花生,一步一挪。因为花生熟了,自己不收,会有贼人来偷。
想起我孕期反应吃不下饭,眼泪汪汪,她说,她当年也孕吐,一边吐一边在生产队拉着架子车挣工分。
她坚持让我在老家生,怀孕八个月时,我被老公送回老家。没做过一天国宝大熊猫,挺着大肚子为家人做一日三餐,洗刷锅碗,自己的衣服自己洗,一直到前往医院待产。
月子里,丈夫匆匆回来看了一眼,丢下我又奔赴外地上班。婴儿夜哭,我夜里起来十几次喂奶换尿布,忍受着她的彻夜长哭孤立无援,最后抱着孩子一起哭。我的婆婆也在家里,她告诉我,她颈椎疼、腰疼、失眠。
月子里我身体虚弱,去院子里上厕所,脚下像踩着棉花,婆婆冲我喊,你回来时顺手收一下绳子上的尿布。
我从院子里收回尿布,一边搓软一边说尿布太粗糙了会拉孩子的嫩屁股,婆婆说,我们那时候连尿布都使不上,买布都用布票,做衣服都没布,哪有多余的布做尿布,孩子的大姨看不下去,一块旧衣服撕撕,填上点儿棉花,做了两个小尿垫子,夜里孩子尿湿了,我就铺到身底下暖干,两个轮换着,一整夜,身底下都是湿的。
我怀抱婴儿对婆婆说晚上休息不好,婆婆说,她当年拉扯着四个儿女种着二十亩地,晚上还在灯下给孩子们做鞋做衣服,让他们穿得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站到人前。
孩子满月的那一天,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洗尿布了,明天开始你就得自己洗。于是第二天,院墙下便有一个头上包了毛巾的小媳妇坐在风里洗一盆子的尿布… …
就这样,一个从西安来的闺女,在那个进趟城需要坐一个半小时公交车的河南农村小院里,憋回所有的小委屈一天天熬过了最艰难的新妇生涯。
委屈如小小砂砾,夹在内心的册页。如今讲起来像是在讲着别人的故事。
其实,即使在当年,我和婆婆之间,也从没起过任何正面冲突。她是50后,我是80后。她以她吃过的苦、熬过的难来藐视我的困境,我亦不想输她太多,显得自己多么娇气没有志气。客观来讲,我所受的苦和她的苦相比,也的确是不值一提。
后来,我和孩子到了城里,因为不经常回老家,我和婆婆相安无事。事实上,我也从来不敢和她吵。婆婆身材高大,思维敏捷,言辞犀利,做事利索,典型的雷厉风行。因为家贫辍学没有念过几年书,否则简直可以当个女市长。对她的独断专行,不考虑别人的感受,自信膨胀,轻视他人,我敢怒不敢言,气不过只好悄悄抹泪。我不是喜欢告状的人,无论对娘家还是丈夫。我不想显得自己无能而又是非。
后来,婆婆得了重病,缠绵病榻,五年后撒手而去。在这五年里,她每个月要去医院化疗,忍受着剧烈的化疗反应,脱发、烧心、吃不下饭、烦躁、悲伤……尤其最后一年,她忍受着疼痛,整夜整夜明灯枯坐,熬到一个个天亮… …
那时候,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抱着孩子去她屋里,逗孩子喊奶奶。她展开眉头,举高双手来接孩子,对着她最爱的大胖孙子,说:“奶奶再疼,看见俺孙儿也是笑的。”这时,我的泪水悄悄噙上眼眶。
我们都知道她时日无多了。饭吃不下,用最小的碗盛粥。最后她咬紧牙关拒绝进食。
痛在己身,无人能替。当我从她枕下摸出藏匿的剪刀,当我发现她脖子上套着绳子瘫在八仙桌下,当我们七手八脚把她抬上床,当最后的几日她完全迷失了自己,精神亢奋地在堂屋里踉踉跄跄走来走去、突然忘了所有方言改说一口蹩脚的普通话……过去的我和她之间的一个个镜头,一下子变得无足重轻了。
她太苦了。相比之下,我那点小小的委屈算什么?
她的父亲性格暴躁,虽然她成绩好,三年级时硬被拽回来帮忙干农活、带弟弟;
她的丈夫性格软弱,每每需她挺身向前时孤立无援;
她一生讲究。家虽清贫,屋里从来井井有条,一尘不染。门帘、枕套、沙发罩上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的金鱼牡丹。
她一生要强。小时候拔猪草也要比小姐妹们拔得多;给弟弟纳鞋底做鞋子也要做到最好,弟弟总说二姐做的鞋最合脚;婚后分家一穷二白,分到的宅基地是个大坑,她拖着四个小儿女用架子车一车车拉土垫地盖起了土坯房,几年后扒掉盖起红砖小平房,后来又建起贴着白瓷砖的两层楼;四个儿女地里劳动灯下读书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大女儿像她一样勤劳能干一人带着俩孩子还种着十亩地;二女儿学做生意摸爬滚打十几年买了宝马;三女儿当年成绩优异保送县中,若不是那年身体不好影响了高考,早已考上研究生出国留学,现在县医院上班;唯一的儿子也从小没有娇惯,勤奋刻苦读到博士。
她虽是农村妇女文化不高,却懂得抓住生活的要义,人间最朴素的硬道理,内心笃定,贯彻到底。
她一生不服输,不认怂。凡事要做就要做到最好,让一切井井有条,领着一家人穿透漫长岁月,换得云开见月明。
在她故去的日子里,我左儿右女埋头生活,有时一抬头一转身的刹那,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她。想起她对我们懒散习性的数落,想起她对我宠溺子女的批评,想起她说惯子如杀子,想起她说的要给孩子立规矩。
可惜那时候我年轻气盛,对她所有的话不屑一顾。如今人到中年,儿女顽劣,才想起她说的都是对的。管理好自己,才能管理好孩子管理好男人管理好一个家。女人,是一个家庭的定海神针。
如今,她长眠村东一方土丘之下,音容笑貌永远在她的四个儿女心中,也留在我这个她不怎么满意的媳妇心中。
王珍珍,1982年生,家庭主妇。美术学院毕业的文学爱好者。学浅寡言,习字、养心,写自己的公众号,兼职少儿书法美术教学。
来源:扬子江文萃
编辑:吴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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