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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宫的故事
梅海云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敝地发生过几则与棺材有关的故事。棺材是人类往生之后拥有无限居住权的住所，往往生前就备好待用，有着寿枋、老房等等诸多别称，“安乐宫”亦为其一。以之入题，防的是过于辣目刺耳。 ——题记 （一）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阶级斗争，一抓就灵!” 丁子林祖上本来很富有，土改前，他爷爷赌钱败家，后来定为贫农成分。凭着出身不错，他还当上了大队长（相当于现在的村主任）。 黄自忠一心要“夺权”，想把他的这个大队长“拿下来”，苦于找不到借口。 “忆苦思甜”活动中，打听到五队丁子宽过世了的爷爷曾经在这个远房本家家里当过长工，就专程走访，“细查深挖”，终于获得一个重大信息：丁子林的奶奶生前吃斋念佛，不吃荤腥不杀生，八十岁生日那天还从屠夫手上买过一只待宰的羊子养着；养了年把多，羊子病死后，用木板钉了棺材埋在蟛蜞港弯子口。 得到这个信息后，黄自忠盘算了一夜。次日喊上几个造反派，到弯子口挖出了“羊棺材”，几块朽了的木片和两支羊角、几颗又细又尖的牙齿和一些朽了的骨头，由此编造出了一个苦大仇深的故事来：说丁子林的爷爷是恶霸地主，还有小长工专门管放羊。一只羊子被恶狗咬死了，他逼着小长工披麻戴孝，为羊子送终!消息一传出，“羊棺材”就成了阶级斗争的好教材，附近公社的红卫兵们纷纷前来参观，开展“三大讲”(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活动，仓北大队在全县声名大振。黄自忠的“一二五”联合司令部随即宣告成立，夺了大队的权；丁子林丢了大队长的乌纱帽，戴上了另一顶帽子：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
(二) 为着树立绝对权威，中华大地掀起了狂热的宣传文化，全国山河一片红。即便穷乡僻壤，也洋溢着炽烈的革命氛围。不说城乡处处飘红旗，红色标语触目可及；单说普通农家的室内布置，就很有一番讲究：四周墙壁贴满英雄人物画像以及各种宣传画和宣传标语，一直贴到“看不见望帐(屋面内侧椽子上的柴笆)”。堂屋正中央的“圣柜”(神像台)上方，贴着大幅的伟人像，柜子中央布置一个“忠字台”，用以安放伟人石膏像和红宝书。石膏像有半身的坐像和全身的立像两种。一般由红卫兵组织分发到各家各户，如果自己去买，必须说成“请”，还得恭恭敬敬捧着回家。 崔二奶奶接过石膏像时，那个女红卫兵反复嘱咐她，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不但不能碰损，而且连一粒灰尘都不能沾上。小心翼翼地捧回家后，崔老二虔诚地把石膏像供在“圣柜”中央。第二天，二奶奶悄悄地把石膏像藏了起来，连老头子也找不到。她心里想，这下子，绝对能保证“一尘不染”了。 个把月后，检查“忠字化”的落实情况。红卫兵们没见着崔老二家的石膏像，追问之下，二奶奶掀开自己备用的棺材盖，取出了红布包裹着的“宝像”，不无骄傲地说：“你们放心，肯定沾不到一星半点塘灰(灰尘)!” 二奶奶万万没想到大祸临头，立即被押到“晒场”上批斗，九十度弯腰礼拜，向伟人画像请罪。时间长了，想直直腰，又被狠狠地按下去，直到支撑不住，栽倒在土台子上。 更出人意料的是，批判崔二奶奶时，王加同从街上回来经过这里，扁担头子上还吊着个黑布包。红卫兵一查看，里面装着一个新“请”的石膏像。这还得了?大不敬!推上土台子，接着再批一场。 (三) “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鲜红的大字标语，也同样写在学校的围墙上，小学生们在里面学《语录》，唱儿歌，“红小兵，斗志昂，革命大批判当闯将”…… 丁俊杰老师的父亲病故，为买几张“灰报纸”(一种劣质纸，办大批判专栏用)“镶棺材”(贴在棺材内侧)，找校长开一张介绍信。许太生校长眼珠一转：“办公室里有很多旧报纸，没人的时候你拿些去用——我不说，谁知道?” 丁老师千恩万谢，依计而行。 次日出殡，上午十时左右途经学校东侧，被学校的“红小兵”们拦下，说是要开棺检查。丁老师还想仗着“师道”，再“尊严”一回：“父母安葬，天下头等大事，不得胡闹!”红小兵们回答得更是义正词严：“阶级斗争才是头等大事!我们要看看棺材里头有没有报纸，报纸上有没有最高指示和伟大xx的画像!”丁老师顿时萎了下来，带着全家老小齐刷刷地跪在自己的学生面前，请求红小兵们放一马。孩子们斗志正盛，谁听得进“臭老九”的“哀鸣”?“勒令”脚子们(抬棺材和挖坑的人)撬开棺材盖，见到了糊在内壁上的报纸。当时的报纸上，哪一张没有画像和语录?红小兵们怒不可遏，夺过脚子们手里的大锹，不由分说，就往尸体上一顿乱捣。丁老师兄弟几家老小，眼看着亲人遗体受辱，当场哭晕了的就有好几个。 后来，丁老师被开除。因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校管会(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委员会)让他留在学校民办代课，红小兵们根本不听“现行反革命”的课，实在教不下去了，主动提出退职，如今一个月拿到一二百元补助。 许校长还一直当校长，退休后在村里养老。那桩开棺戮尸案之后，他总是责怪丁老师拿报纸时不小心，被学生发觉了，以致招来横祸。丁老师也一直没有怀疑是他使的坏。直到去年春上许校长弥留之际，才向带着营养品来看望的丁老师作出了诚恳的道歉：“变态的环境扭曲了人的灵魂。如今我当面向你忏悔。这样我才可以放心西去，向令尊大人请罪!” 丁老师什么也没说，白色的病房里死一般的静。两位曾经的同事，四目相对，泪花闪闪……
来源：东亭庖人天厨星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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