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庄纪事【6~10节】 姜茂友
06、矮人一等四属户1040 这个名词是对“干部家属”“职工家属”“教师家属”“军人家属”的合称。也可能在不同地区、不同时期,指称的内含有所不同。它是我国农村解放后到改革开放期间几十年中常用的一个流行词,它区别于纯农户。 在那个年头,农村里每家每户的粮草都要定期到生产队去支付。纯农户有工分在生产队记着,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去付粮付草,而“四属户”,多数人家是没有工分或只有很少工分,所以,在生产队付粮付草的时候,“四属户”是很遭纯农户们白眼的。当时因为我父亲在浙江工作,所以属于“四属户”中的职工家属户。尽管时间已经过去四五十年了,但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每到付粮付草的时候,母亲就显得有点战战兢兢。 有一次,我和母亲去迟了,吊大秤的社员就直嚷嚷:“你们‘四属户’真不像话,喊你们下田做生活,像牵驴上破桥,喊你们来称粮称草,什呢玩意还要三邀四请的沙?” 下一次,又听到人家喊付稻了,母亲说这次不能太迟了,早点去吧。可是一到那里,一个干部大发雷霆:“喊人做生活,几百亩田里没得你家几个脚印,称到个粮食,反积极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夺过我母亲手中的笆斗,甩起一脚踢得直滚,我赶快去追笆斗,那笆斗兜着风,趁着那一脚的踢劲,径直往场边滚去,我一个劲地追着,但还是没有跟得上笆斗滚的快,它咕咚一声滚到了河里。河面上结着冰,尽管靠河边是青硬硬的,很结实的样子,但河中间还是很薄。母亲看我要跟着笆斗下河的样子,急切地追将过来,带着哭腔大呼小叫地唤着我的小名:“小章子,乖乖,不能下河啊,不能下河啊,乖乖啊……”。 看着滚到河中间薄冰上的笆斗,母亲一边紧紧地拉着我,好像她一松手我就会即刻钻到那盖了锅盖似的河冰底下,一边直愣愣地看着河中央的笆斗,喃喃自语:“就怎安好呢?就怎安好呢?” 结果,我想出主意,回家找了一根帐竿竹子,让我趴到冰上,手持账竿竹子往河中间爬,我人小,再趴着,就没多大斤重了,但怎么说,母亲也不同意。又僵持了好长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那边执秤的社员代表一个劲地唤着我母亲的名字,意思是现在轮到我们家付粮了,母亲看着河中间的笆斗,懦怯地说:“我正在够笆斗呢,等下子吧!”社员代表说:“那你不要就代你家秤了倒到旁边啦,没得这些闲事闲牢的人服侍你们哪!” 结果是两个好心的社员按我母亲的要求,用两个笆斗络接起来,一端拴着我的脚脖子,他们抓着另一端,让我再趴在冰上向河中间爬,终于用竹竿把笆斗够了上岸。 结果我们家的稻子还是被倒到了满是浮泥的土场上。母亲一边用手把稻子从场上往笆斗里捧着,一边抽泣着暗自流泪。
07、锁起门来失把火1035 朱庄,说它是我的人生炼狱。此话千真万确。 如果说1962年我家从浙江湖州下放到朱庄,是从“米箩”跌进了糠箩;那么1964年的一把无情大火,就把我家的所谓”糠箩”,也给烧了个精光。 下放到朱庄的第一年,我们住在我三叔家。三叔的房子是丫子屋的一截。如果说我二叔的房子是母丫筒,那么三叔的房子就是公丫筒上靠近母丫筒的那一段,而戴丫帽的那段还住着姜如宽一家,姜如宽是我的远房三爷爷,人称“姜三爹爹”。二叔与姜三爹爹家都是门朝南,而三叔家是门朝东。 三叔家当时就有四男一女五个孩子,一下子加上我们兄妹四人,那热闹的程度,可想而知。 夏天,孩子都是光不赤溜地“散养”。我记得,三婶常在清晨到床头数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有一次,她数了几遍还是觉得少一个,吓得忙不迭地来找我妈妈,进门就是哇啦一声:“大妈,大妈,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呀,伢子少一个了哇。”我妈赶忙前去跟她一起数,数来又数去,确认不错,这才虚惊一场。 第二年,爸爸公休回家,帮我们新砌了三间房子。里边摆放着我们从浙江带回来的竹床子、竹碗橱、竹椅子,还有樟木箱子,油漆得很亮的木柜子,床上还撑着蚊账……别说是在朱庄的河南、河北,就是在周围三庄,那也是绝对惹人眼球的呀。 可是好景不长。失了一把火,烧得精光。 那天午饭后,母亲下地劳动了,我和哥哥已经上学。两个妹妹在家玩。小妹妹屙,大妹学着大人的样子,到锅膛里掏灰盖,一不小心,把火星子掉到锅门口里了。一见着火,姐妹俩吓得锁起门来往外奔,躲到了屋后边的草堆根里。 我和哥哥在学校里看到家的方向浓烟滚滚,吓得书包没拿就直往家奔。奔得越紧,越觉得起火的地方就是我家的方向。奔到家一看,众人都在救火呢,我兄弟俩一边吓得哇哇大哭,一边站到救火人的队伍中,把从河边弄来的水,一盆一盆、一桶一桶、一亮子一亮子地往火源方向传。
▲这只樟木箱是我平生没有学过木匠手艺的父亲亲手做的。现在成了我淬砺斋的镇斋之宝。它是浴火重生之物,1964年家中失火,救火人把房子的东山墙由外向里推倒了,这只箱子正好被山墙的土脚所覆盖才赖以存身。
东山墙被救火的人向内推倒后,山墙压迫在紧靠墙根摆放的那只樟木箱子上。这把火过后,我家的所有家当,就剩了这只被烧得乌煳的樟木箱子,里边的衣物也被火隔着箱板熏坏了。 这只箱子,是我父亲亲手做的。父亲虽然不是木匠、瓦匠,但他心灵手巧,一般的木工活、瓦工活,他只要多看几眼,总能做。朱庄生产队的队房,就是我父亲在公休时亲手苫盖的。我走南到北几十年,这只被烧煳的樟木箱子,一直跟随着我。
08、饥也择食有诀窍1045 俗话说,饥不择食。但我儿时在朱庄那饥也择食有诀窍的故事却一直萦绕在我的脑际。 一是吃瓜饭和山芋饭的诀窍。我的童年是靠“瓜菜带”度过的。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瓜饭、瓜粥、山芋饭、山芋粥,那真是家常便饭。瓜和山芋,有的好吃,面,甜;有的不好吃,水叽叽的,吃到嘴里直想吐。一到吃饭时,我总是先尝一尝,如果是好吃的,我赶快抢着说不好吃。我就说今天这什么破瓜(山芋)啊,这么难吃,还假假地把瓜或山芋搛到两个妹妹碗里,妹妹立即反攻,把那破瓜(山芋)直往我的碗里夹,这时我就立即狼吞虎咽起来,还边吃边说:“你们不吃就算了,我就吃它,也死不了!”其实心里乐开了花。反之,吃到不好吃的瓜或山芋,我就会抢着说好吃。我会反过来说:“哎呀,这瓜(山芋)就多好吃啊,起码这大半学期还没吃到这么好吃的呢!”这么一来,两个妹妹就会和我抢着吃。 二是第一次装半碗饭的诀窍。小时吃饭每人一碗,再装,锅里往往就没了。所以我也总结出一套经验来,第一次装饭时,我总是找借口装半碗或大半碗,而两个妹妹总是把第一碗装得满满的,还在暗暗地嗤笑我:“二哥真傻!”当我把那半碗或是大半碗吃完去装那第二碗的时候,我总是要把锅里铲得光光的,把碗里压得实实的。两个妹妹每每发出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有时干脆到我的碗里来抢饭。 六十年代初,每逢父亲回到朱庄家里,我们家就老是黑灯瞎火吃晚饭。一到要吃晚饭的时候,那盏平时放在手脚口里的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就不见踪影了,那时为了节约煤油,全家就用一盏灯。任凭妈妈和我们兄妹四人怎么找,就是找不到。爸爸总是若无其事地说:“吃饭还吃鼻子里去啊,要什么灯啊?”但吃过饭之后,也总是爸爸开口:“我就不相信,这灯又没长腿、没长翅膀,难不成还飞得了吗,我就不信找不到。”果不其然,不大一会儿,爸爸还真的把灯“找”出来了,总是不会耽误我们兄妹写作业。 为什么一到要吃晚饭,我们家的灯就不翼而飞了呢?而吃过晚饭不长时间爸爸总是能“找”到灯呢?我们家为什么老是黑灯瞎火地吃晚饭呢?我不免揣摩起来。时间一长,是哥哥道出了事实的真相。原来,当时乡下土灶,中午吃完饭,锅里剩点饭或是锅巴,晚上总是爬满了蚂蚁,又多又小又恶心,很难赶走或拣出。而爸爸却说这蚂蚁叫“饭蚂蚁”,是没毒的,炒饭吃可好吃呢,但我们兄妹4人刚从城里下放到朱庄,一看见蚂蚁往往就吓得哇哇直叫,哪里还敢吃那蚂蚁炒饭?于是乎,父亲想出了一个绝招,就是一到要吃晚饭的时候,就把煤油灯藏匿起来,大家为了找灯急得团团转,饥肠辘辘,饥不择食,谁也不会想起什么蚂蚁来。
09、糠饼焦屑麦稔稔1077 我在朱庄生活的食谱里,总是离不开榆树叶子饼、麦稔稔子、稻芽饼、糠饼、豆饼、焦屑、屑子之类。 在我家东边往老牛桥方向走的东弯子上,有几棵老榆树歪在河边上。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树很难长出叶子来,每每到了冒绿芽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家伙就串到河边上,从河坎子上走到那榆树的下边,仰着脖子去抠那榆树叶子。我不去,就是隔壁左二拉子去,再不就是下场那徐大毛子去,所以一般都等不及它长出真正的叶子来,就被我们给它抠光了。把那榆树嫩芽抠回来,交给母亲,用米面或麦面一和,做饼吃,那真是香极了,好吃极了! 春天到了,新的麦子还没成熟,陈的稻子已经吃光,母亲就领着我们到麦地去捋麦稔稔子。人从墒沟里走,挑那相对成熟了些的、看上去黄炸炸的麦穗,把它们一一掐下来,交由母亲统一处理。好像先是搓,把麦壳、麦芒搓掉,剩下一颗颗胖胖的、鼓鼓的麦粒,再用石磨子拐,拐出来的是一条条长长的条状物,青青的颜色,那就叫“麦稔稔子”。稔,音念rěn,但词典上说是指庄稼成熟,而我这里说的是指庄稼带熟不熟的。“麦稔稔子”,可做饼,可熬粥,可煮饭,有筋韧,有咬嚼。 还有稻芽饼,一般都是生产队在捂稻种过程中出现技术差错所产生的后果。那时种田,稻种都是圈在茓子里,用稻草盖起来捂,捂稻种的人根据经验用手插进去量温度,一旦失手,那稻种就会因温度太高而“冲”掉了,没法出芽了,只好分配给一家一户去吃,那稻芽饼,甜津津的,我们吃得有滋有味。直到我后来当了生产队干部才知道,分稻芽时干部的心里在滴血呢!因为又是一季稻子给耽搁了。 再说糠饼和豆饼。所谓糠饼,就是用皮糠做饼。皮糠,是在对米进行精加工时,从米身上剥皮剥下来的细屑。一般用来喂猪。在那个时代,平民百姓家是买不起、也买不到皮糠的,多数被干部们内部分配掉了。我母亲只好低三下四地去说情,从这些干部人家的手里匀些过来,人家喂猪,我家喂人。当然,母亲会适量掺些米面。豆饼,是用大豆榨油的渣子压缩成大饼状,圆形,直径大约二三十厘米,厚度大约两三厘米,一般用水泡开喂猪,或是垩田。在朱庄的日子里,我们家经常用它来煮粥、煮饭。 关于焦屑和屑子。实际上这两种食品可以统称叫炒面。朱庄人把炒熟的麦面叫焦屑,炒熟的米面叫屑子。我在钟庄中学读高中时,每个星期都要回家带上一瓶屑子。那瓶子是姨父给我的,姨父在钟庄小街上的商店里当营业员,柜台上总是一顺排斜躺着几个方口瓶子,那是在销售几个不同品种的雪花膏,雪花膏卖完了,姨父就把瓶子送给我回家装屑子。每晚下自修后回到宿舍里,用小调羹从瓶子里把屑子掏到瓷茶缸子里,用开水泡,再挑几粒糖精放入其中,又香又甜,那真是“味道好极了”。
10、油炸麻雀最撩人1039 要说我在朱庄那童年的吃,最撩人的当数油炸麻雀。虽然吃的次数极少,但却是刻骨铭心。那时代,麻雀满天飞,农民住的是土草房,桁条多是毛竹,两头山尖子都用稻草或麦草披墙。毛竹从节疤往外那一段空洞,成了天然的麻雀窝,披墙的草也成了简易的麻雀窝,因为麻雀太多,而毛竹筒太少,麻雀们没地方做窝了,只好往披墙的草里拱,既省事,又暖和,暂栖身吧。 每年冬天,特别是下雪天的晚上,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男孩子们就手拿鱼叉出去掏麻雀子。如果出来早了,一是跟着跑的小孩多,二是麻雀警惕性高,容易飞。那时我年龄还小,跟不上趟,加上我的视力不好,看不清麻雀,所以没法参战。但好奇心又不让我安分守纪坐在家里,就跟着我哥一起出趟。他拿一柄鱼叉,带一只手电,他们都是自己用两只电筒壳子接起来,形成能放四节、五节甚至六节电池的超长电筒。我选用一根一米左右长的、没生锈的铁丝,圈起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跟在他们的屁股后边,出发了。一般是三人一组,两人当枪手,我负责“收尸”。他们从披墙草里叉麻雀,一叉一个准,一般的一户人家的一面山墙能叉两三个。麻雀这玩意鬼精,它们只钻在避风的那面山墙上,迎风的那面山墙是不会钻的。比如说那天是西北风,那么西山墙上就没有麻雀,一般只有东山墙上有。一面山墙上一般的都能有十两个麻雀,但是有人在附近说话,再一叉接一叉地叉,一有动静,其它的就展翅而逃了。还有房主人听到有人叉麻雀了,也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推开门窗直嚷嚷,说是叉坏了他们家的披墙草。我哥他们把从鱼叉上抹下来的麻雀交给我,我就用铁丝对准麻雀的眼睛,从这只眼穿进,从那只眼穿出,然后还继续套在脖子上跟着队伍前进。晚上回来后常发现衣服上血迹斑斑,所以一般都是穿坏衣裳参战。一晚上,头两个钟头,三人一组,可以叉三四十个麻雀。回家后立即动手,剁头,去爪,剥皮,剖肚,水洗,下油锅。那时油紧张,母亲怕我们祸害油,就把油给藏匿起来,她哪里晓得我哥俩早就准备好了,把油偷偷地藏到一边。那时候没有椒盐麻雀这个词,椒是肯定没有的,盐也是粗粒的,但是哥们也知道把盐弄碎了撒在刚出油锅的麻雀身上,那叫个好吃啊!真是三生难忘! 有时还会碰到同道人,三人组并成了六人组。大庄子跑完了,跑小庄子;小庄子跑完了,就跑舍上;舍上跑完了,就跑到别的生产队去。在我的印象中,那时好像每年冬天都下雪,每次下雪,我们都会跃跃欲试,但有时哥们并不肯带我,嫌我小,没力气;又嫌我说话声音大,把麻雀弄飞了。在我的记忆中,雪天捣麻雀的活动,我大概参加过七八头十趟吧。
未完,待续......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