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了,楼空了,屋平了,一片废墟中,欢欢凄然地蹲守。 齿暮之年,若有人问我你这一生曾有愧于谁,我立马会说“欢欢”。我家户口簿上登堂入室的有九口,儿孙成群金玉满堂,其实是假大空,大孙子和小儿子一家四口都漂洋过海了,同城的大儿子两口也不与我们共同生活,只在年节拎两个大礼包,吃过饭抹抹嘴,拍拍屁股开溜。妻为儿孙备的一张床,七个儿孙无一人睡过。倒是不入册的欢欢承欢膝下,与我们朝夕相处了四年。欢欢是条狗,一位中西杂交的混血儿,一条流浪狗。我们向外人介绍时,总称它“我家的狗孙子”。2015年秋,我们入住乡下“苇滩丽岛”小区不久,妻在微信群获得一条信息:小区六十号空宅一条流浪狗昨天产下了四只崽,玲珑可爱,希望有好心人收养。妻立马去抱了一只回来,我一瞥认出是位“小姐”“小姐”事多,我们担当 不起,惹不了那个麻烦。妻旋即置换了一个“少爷”回来。小东西十分讨喜,一身洁白,唯头部一撮浓黑间有咖啡色斑块,拳头大小,妻说叫它花花吧,我反对:这世界已经够‘花’的了,还不如叫欢欢。妻说,那也好,希望它给我们带来欢乐。 我们网购了一只半人高的大铁笼,内配一个塑料盘,铺了用旧沙发套改制的棉垫,充做它的摇篮。襁褓中的欢欢吃喝拉撒全都在此。刚抱回的几天,半夜里它老哼哼唧唧,我们在隔墙听见后,妻总是爬起来探视,怕它冻着,拍它两下便不再吱声了。春节,我用写春联剩下的小红纸,写上“卧室”“客厅”的小条,粘在笼子上。这下狗窝挂门牌,它倒真的成了一户。春节放鞭炮,它吓得直哆嗦,逼得我们跑到大门外去放。妻比我爱它,给它喂奶,清洁便溺,时不时的放在地板上逗它蹦来跳去,翻身打滚,不亦乐乎,甚至忘了在固定时间与海外儿孙视频。冬日,我喜欢一边吃烟喝茶,一边把它放在膝上摩挲,与它一起晒太阳。由于地处乡下,没有宠物店,无疫苗针可注,我们捉它时须戴上手套。某日,疏于戴手套,差点被它咬一口,自那以后我们不敢再与它亲密接触,渐疏渐远,以致它不容我们触碰。为防意外,也为了尊重它的自由与尊严,在它半岁时终止了它的笼囚生活,在我的三壶斋书房铺了一块地毯,让它在那入梦。
欢欢过的是十足的地主少爷的生活,常备食物除牛奶、火腿肠、狗粮外,还备有大肉骨头。我们回城时,拜托它的“八爷爷”——生活在此地的八弟照料它的食宿,风雨无阻,一点也不敢怠慢。当我们拖着小车回来时,走到三百米外的三岔路口,它或听到我们的声音,或闻到我们的气息,便开始“汪汪”,当它从铁栅栏门缝看到我们走近时,或将前爪趴在门上,直立起身子摇着尾巴,或在院内发疯似的打着圈子狂蹦乱跳,口中“汪汪汪”个不停。它欢,也逗你乐。进了门,小拖车还未放好,它便直立着身子扒着车子,张望着里边有什么好吃的,就像我儿时见到进城卖菜的阿爸归来,翻看他兜里有没有水果糖一样。欢欢儒雅,客人来访,未进门时它“汪汪”,客人一进门,它便退到屋后的小菜地撒欢去了。客人告别时,它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墙根蹿出,冲到门口“汪汪”两声,算是再见吧,目送来客远去。说也奇怪,我们养了它四年,在院内从未见它便溺,某日偶见屋后一棵大柏杨树下的草丛,是它固定的出恭地。一年后,为排遣它的孤独与寂寞,我们从小城镇农贸市场为它抱了一个弟弟,一只豹纹小土狗,命名“乐乐”。欢欢或衔着乐乐在草地上打圈圈,或咬它,揉它,盘弄它。但当食物盘端上,乐乐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欢欢蹲伏在侧,等乐乐吃饱喝足摇着尾巴离开后,它才徐步吃弟弟的残羹。乐乐是不厚道的家伙,一岁后的某一天,翻墙越院,不辞而别,再也没回来。而欢欢即令院门敞开,你不出门,它不迈足。只有偶尔,路上有小母狗在溜达时,它会不顾一切冲将出去。但它准会回来。我的三壶斋小院是个地道的农家小院,花木扶疏,栽有数十种果木,六角亭,草坪,鱼塘,菜地,是小区屈指数一的漂亮的小院。清明时节,花红柳绿自不待言,尤其是那一架随风摇弋的紫藤,更是令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夏日早晨,当妻在藤萝架下择菜时,欢欢会静静地蜷在她脚旁,只有草地上飞来蝴蝶蹦来蚂蚱小虫时,它才去追逐。我们最开心的是晚饭后带它去江堤上散步。大铁门打开的瞬间,欢欢会箭一般地冲出去,不是跑,是蹦,一纵一纵,蹿了一程,回头见我们还在后面,便马上停下来静候,一俟我们到它身边,它又“得得”地纵得老远,再等我们。在江堤边的草丛中,它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前爪抓抓,后腿踢踢。回来的路上,它喜欢逃脱我们的视线,抄近路,穿树林,钻围栏,在三岔路口等我们,然后咬着你的裤脚舔着你的鞋跟,与你有种耳鬓厮磨无比的亲切。未等我们把铁门锁好,它已溜到六角亭里消闲了。夏日,欢欢不习惯在六角亭里过夜,爱躺在门前石阶上睡觉,彰显它看家护院的职责。欢欢立过两次大功:一次晚上沐浴后,妻忘了关太阳能热水器的进水阀,水箱满后水便哗哗溢了出来。我们听到欢欢在屋后淌水的地方一声接一声地大叫,才发现“险情”。另一次是天刚蒙蒙亮,屋东水塘边,欢欢叫声疾厉,我开亮阳台的灯,见一个人正在偷鱼!三壶斋小院要拆迁的通知一下达,我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如何安置欢欢。带回城绝对不可能,我们住的是三十三层的高楼,根本无法接纳它;最后决定由生活在附近农村的八弟带回家。然而,实施三次抓捕,均没能将它就范。先是饿它,把食物放在笼中,希望它进笼吃东西时关上笼门,但它只在笼外转悠,硬不进去。之后,请来几位朋友戴手套全副武装,在院内围追堵截,想用网网住它,仍未成功。迫于无奈,我们从医院里拿了安眠药融在食物中,先用了一粒,等它迷糊睡了,不料一靠近,它撒腿就跑;改用两粒,再去捉拿,又让它溜了。我说再加一粒,妻怕它心脏受不了,遂作罢。撤离小院前的那几日,来拖东西的小卡车、三轮车、手扶拖拉机川流不息,每辆车来拖东西,欢欢都跟在车后“汪汪”不停,跟追一段路……我们不忍目睹拆迁现场,决定提前逃跑。接我们的车来了,我与妻深深地凝视欢欢一眼,它正蜷伏在大门旁。妻从包里掏出两根它最爱吃的火腿肠,在它眼前晃了晃,使劲扔向草地,欢欢立马追扑过去。霎那间,我们钻进汽车,绝尘而去。这是最后的诀别,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未见过欢欢……亲友告诉我们,我们离开一小时后,两台推土机上阵,半个小时不到,便把三壶斋小院夷为平地。六弟用微信发来一张令人心酸的照片:人去了,楼空了,屋平了,一片废墟中残存着一座门墩,欢欢凄然地蹲守……
张昌华,中国作协会员、资深文学编辑、江苏文艺出版社原副总编辑。二十年来致力于文化名人随笔创作,出版了《曾经风雅》《民国风景》《百年风度》《故人风清》和《我为他们照过相》等十二部作品。其作品曾获第三届、第四届“中国传记文学奖”。 来源:扬子江文萃 荐稿:沈培林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