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滋润翰墨香
——记农民书法家闵大立
时庆涛
去年夏天,陈堡镇老年大学在宁乡村的文昌宫里开设书法课,聘请的书法家朱老师点评农民书法家闵大立的书法作品时,从篇章布局到具体笔画,给予的赞语颇多。我在文昌宫书法展厅中看到一幅楷书作品,没想到竟是这位个头不高、身形单薄、头发略显花白的宁乡村10组农民闵大立所书写。宁乡文昌宫乃是明朝乡试预考之地,文化气息浓郁:江苏巡抚宋荦,曾在此留下《舟次宁乡》诗篇两首,此外,有“外八怪”之称的闵贞以及民国时期的闵宝学,均是从文昌宫走出的书画家。如今有农民闵大立延续着宁乡的文脉,我满怀欣喜地约他进行采访。
一晃就到了冬月,也就是12月7日,这天我才有空前往宁乡村,专程拜访闵大立。说起来,在此次采访前,我曾多次琢磨一个问题:我儿时也曾练习书法,后来投身军旅、步入仕途,杂七杂八的事儿一大堆,以至于几乎没再碰过笔。如今人们的生活丰富多彩,活动空间广阔,抽烟喝酒很常见,老年人聚在一起打打牌,或是唱歌跳舞,可闵大立却截然不同,这些他一概不沾。在寂寞清苦之中,他执着挥毫四十余载,既无名也无利,究竟是什么在支撑着他坚守这份热爱呢?
进了闵家门,映入眼帘的是三间正房、一间厨房、一间厢房,还有一个四方院落。院南墙下,各色花草错落点缀,生机盎然。堂屋以及厢房朝着窗户的位置,各摆放着一张古朴的写字台,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墨香幽幽飘散,满溢着书文气息。这般场景、如此氛围,瞬间勾起了我儿时练习书法的回忆,于是,我的采访自然而然地转入了正题。
我采访闵大立时没有记录,现在合成再现如下:他今年61岁,是陈堡中学最后一届高中毕业生(1981年)。他从小学开始写大仿,在田字格上描字练笔画,到中学的时候,老师同学们都认为大立毛笔字写得不错,出墙报少不了他。一个人的字写得好不好,是出手病;大立的字,画笔组合得好,字看上去秀气点,是一种天份,那时还谈不上书法。一晃高中毕业了,他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复读,就回老家干活了。那时,农村烧砖窑,他挑砖装窑,力气活干了两年多,谁知做伤了身子,年年发伤力,身体疼痛乏力,再也干不了大活、重活了。更难受的是,一发伤力,坐也不是,躺也不是,那种肌肉骨头里的瘾痛和气闷缠住你不放。闵大立想到了练毛笔字,他伤力越疼时越练字,从主观上转移疼痛和分散注意力——这是闵大立独创的以文“疗”伤法。
写毛笔字虽能转移伤力疼痛,但写毛笔字写不出钱,更不能当饭吃。男人是一家之主,老婆孩子生活要供养,闵大立思来想去,避开体力活,先选择养鸡,后选择养鸭,最后选择养鹅。这个过程波折太多了,农村搞生态环境美,不准养猪和鸡鸭鹅,闵大立东躲西藏养了几年,最后上面下了禁养令,闵大立鸡嘴说到鸭嘴也没用了。无奈之时,为了生活,他办起土炕坊炕鸡鸭鹅,卖禽苗赚钱。炕坊炕鸡鸭鹅是季节性的,一次性赚点钱养活不了全家人。他只好再吃苦,跑到远离家门口的荒田边搞了个养鹅场,一年养菜鹅千把只,种鹅千把只,终于养、炕形成创业链条,一年赢利10万元出头。
鹅子吃百草长肉,百草借“鹅”转化反哺,营养、滋润了闵大立的笔墨。他不管多忙,一有闲暇便坚持临帖练毛笔字。他一年到头几乎没有什么应酬,从不买烟也不买酒,却舍得花钱买字帖。柳公权、颜真卿等大家的碑帖买了一大堆。还有一本《麻姑帖》是民国五十九年台湾出版的,闵大立费了好大周折才弄到手。
《柳公权》帖临习了不少于3 年,颜真卿的《多宝塔》亦是如此,临习最多的当属颜真卿的《勤礼碑》帖,一练就是 30 多年,至今仍未间断。在此期间,他不光临帖,还反复读帖、研帖、赏帖,阅读书法理论书籍,不断提升自身书法艺术境界。有一回,听闻林散之的学生庄希祖要来高邮讲授书法理论,他不惜花费几百元在高邮住宿两日,只为聆听三堂课。至此,闵大立算是真正痴迷于书法,兴趣愈发浓厚,书写水平也实现了质的飞跃。
我和闵大立讨论最热烈的是大家碑帖的艺术特点。不善言语他,一反常态,谈吐如行云流水,说得一套一套的。他说他为什么先学柳公权体,因为柳初学王羲之,遍观唐代名家书法,吸取了颜真卿、欧阳询之长,溶汇其意,才自创独树一帜的“柳体”,以骨力劲健见长,与颜真卿齐名,后世有“颜筋柳骨”之美誉。颜真卿的《多宝塔碑》书法特点是:用笔丰厚遒美,膄润沉稳;横细竖粗,对比强烈,起笔多露锋,收笔多回锋,转折多顿笔,结构严谨致密,紧凑规整,平稳而匀称。他说他习书颜体30余载,才入其堂奥。
谈到《颜勤礼碑》,闵大立更是眉飞色舞,兴奋不已:此帖是颜为曾祖父写的碑文(唐大历十四年即779年立碑),是颜的晚年力作(71岁)。颜一改初唐书风,以篆、草、隶入笔,化瘦劲内敛为丰膄雄厚,结体宽博而气概凛然。阅读通篇,气势恢宏,字的点画横轻竖重,对比反差强烈,厚重的同时,又不失灵动;结体内紧外松呈放射状,字的内部点画之间穿插、虚实、揖让;字与字之间相互顾盼,韵味十足。具体用笔上,左收右伸、中竖、多列、多钩、则撇捺收,如李字;上包下(如同字);全包围(如国字),框内被包围部分要偏左、偏上,以达到视觉上的平衡;再如春字和祭字,捺要尽力向左右伸展,才有跃跃欲飞的感觉。
没有四十年的练笔之苦,是很难悟到这些艺道、笔道的。闵大立最后对我淡然一笑,说:“我习书不为名,不为利,更不想成什么家,纯属个人爱好。前天为了写一幅作品送你,半锅红烧肉烧糊了,闻到焦煳味才想起锅台上的肉,可那时已经晚了!”所以说呀,书法——生活,再书法——再生活,闵大立四十年循环往复,在他个人生命里已形成循环的生态链。在他的个人世界里,那是一片净土,几乎没有什么杂念。说得高雅些,也不过是陶冶个人情操,在传承书法艺术的同时,寻找点个人的乐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