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五
暑往寒来,一晃年关已临。
昌大策划着,穷也好,苦也罢,过个大年酒肉鱼蛋不买可以,但糕饼馒头却一定要蒸的。推开来年难“发”难“涨”不说,而且是盼不到好兆头的。何况,今年老天爷赏脸,风调雨顺,自家责任地的水稻、小麦轮种都获得了丰收。腊月二十四,正逢厂星期六,昌大请了一个小时的事假,提前回家了。他要利用这个星期天,在家磨面做饼蒸馒头,企盼来年有一个他所期待的好兆头。
途中,他的思绪正如他脚下的这条路,在他的视野中向前蜿蜒慢伸展开来。
要富起来,能不能够富起来,虽说他信心不是那么满满当当,可他还是抱着很大的希望与期待。有一次,电焊班组织时政学习,班长向大家描述“小康生活”是一个什么样的标准和情景,他听了兴奋得一夜都没睡好。他曾经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连同今天的思绪迸发在一起,如潮水一般奔放起来——
终于有一天,他家出现了奇迹,责任地里的稻子和麦粒儿长得像花生米那么大,县良种站高价收购了他家的全部稻麦,他得到了数也数不清的钱。于是他盖起了大瓦房,买了摩托车,搬回了大彩电,凤英和女儿们也添置了好多的新衣裳。财发精神长,凤英的哮喘病也奇迹般地痊愈了,三个女儿齐刷刷地都上了大学。好事成双,厂里也进行了体制改革,让他承包了车间里所有的焊接活,一个月的工资能抵上过去的好几倍,甚至十几倍。人们对他刮目相看了,向他投来敬慕的眼光不说,就连去食堂打饭或去锅炉房冲开水,总是让他抢先,走路时还纷纷给他让道。哈哈!我竟然也有这么一天啊!
昌大越想越高兴,竟然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地方小调……
“嘭……啪……霹雳啪啦……”一阵清脆的爆竹声在暮色苍茫的乡村上空响了起来,昌大的遐想被截断了,庄户人家开始送灶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进了村。
暮霭完全降临了,远方一阵接着一阵的爆竹声夹着浓浓的火药味向宁静的夜空扩散而去,人们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将人间美好的生活,请灶神老爷传递给天宫中的玉皇大帝,祈盼来年有一个更好的收成。
昌大到家了。而他家那三间低矮茅屋的门却被紧紧地锁着,他独自一人地站在冷冰冰的家门口。
家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呢?
自打凤英患病以来,她是不轻易出门的。眼下天已大黑,孩子们和她都上哪儿啦?是什么时候离开家的?干什么去了?他蹊跷极了。“咣啷”一声,神志恍惚的昌大在无意之中碰倒了自行车。邻居老玉米大叔循声而出,一看是昌大,忙不迭声的说:“哎呀,德昌你可回来了。这几天凤英的气喘病又犯急了,村部的那台破电话机总是挂不通你厂里。听前面庄子上的周妈说,县城有专买能治喘病的药,一大早她就搭汽车上县城啦!”
“那孩子们呢?”昌大翁声翁气地问道。
“我怕你今晚回不来,就让他们的嬢嬢给接走了。” 老玉米大叔解释道。
一片沉默后,昌大有气无力地摸索出钥匙,开门进了屋。他稀里糊涂地弄了一些能够填饱肚皮的东西,狼吞虎咽地解决了晚饭。又在家前屋后忙了半宿,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心思重重地上了床,可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他仍然放心不下在地上画个圈儿让她跑进去,也不敢挪动半步的凤英。城里人来车往,嘈嘈杂杂,她单身出门,弄不好眼一眨就会出事。这年三夜四的,来个节外生枝那可咋办?再说现在城里的买卖人都很刁钻,专门糊弄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一不小心就会……想着想着,他的眼皮便打起架来,随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翌日,他起得特别早。按当地农家习俗,腊月二十五是祛旧接新的日子,人们都要掸尘抹灰,洗洗刷刷迎新岁。昌大当然是个十二分图吉祥的人,尽管老天不赏脸,阴沉沉地刮着飕飕的东北风,然而他还是里里外外地忙开了。
接近黄昏时,凤英沁着一脑门子的汗珠进了家。显然,这是途中奔波劳累的缘故。
昌大见到妻子,喜悦和气懑立刻交织在一起。喜的是她这个被风一吹就倒,老实巴交的病鬼子,能平平安安从百里之外的城里回到家里,真谓大吉大利;气的是她擅自出门,使自己悬挂着一天一夜的心,至此才落了下来。
昌大对着妻子抱怨道:“凤英呀,这腊月黄天求过个太平年,就不要难为人啦。你一去两天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我咋向伢儿们交待啊?”
凤英被昌大责备得面颊彤红。她把手中的药包往桌上一搁,喘着气说:“要想日子过……过得好,就得先让我的病好,才……才行啊!前几天,我喘……喘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你……又没看见。这次去县城,我算是遇……上了大好人……”
她指着桌上的药,咳了一阵子,继续说:“本来我想先买3包吃着试试看的,那卖药人一听说我家离城里这么远,就说这药包治包好,3包一个疗程,6包见效,9包必定除根,是祖传秘方,灵得很哩,不灵不要钱!可我只有8包多一点钱,他见我为难,就说:‘老嫂子啊,看你也很不容易的,只收你8包的钱,还有一包就算是我的施舍,也算是积善积德吧。’钱花光了,我跑到城郊三姨奶奶家,住了一宿,向她借了两块钱,才打了车票回来。”
望着药包上粗糙地油印着 “速效定喘丸”, 昌大不由心中疑云顿起。他领教过这些流窜江湖、口蜜腹剑,摆小摊的商贩们一贯玩弄的招财伎俩。这个药能否治好凤英的病无从说起,弄不好还又会吃出什么病来,就迫不及待地问:“一包多少钱?”
“三块八!”凤英随口而答。
“啊——你把家中仅存的三十块钱全部拿走啦?”昌大说着,一个箭步窜到房里的衣箱前,猛地掀开箱盖,从里面取出一只小木盒,打开一看,盒子里果然一无所有。
昌大的脸色骤然变了,颤抖的双腿使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随着“噗嗵”一声,连人带那小木盒一同栽了下去。幸好,旁边有两只装农药的空纸箱支住了他,才没发生意外。他坐在地上,身子靠在纸箱上,无力地晃着头,嘘唏着:“凤英啊,你明晓得这是咱家从牙缝里省下来用于明年买猪崽的钱,为啥一分都不剩的把它全花光了呢?咱家要等猪屙下的屎来肥田呐,肥多了粮才会多,粮多了日子才会过得安稳踏实……”
见到此状,凤英的鼻子一阵发酸,头一埋,趴在床上泣不成声。为了尽量筑好这个像寒号鸟破窝一样的家,丈夫含辛茹苦,一分钱一厘钱的抠呀、省的,她心里如同明镜那般亮堂呢。然而,为了自己的病能够早日好起来,为了尽快撕掉自家门楣上贴了这么多年的穷字,这是迫不得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
夫妻俩各自流了一会儿泪,昌大蓦然想起一件事来,便“蹭”地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一转身,扛来了一麻袋足有二百来斤重的小麦。接着,便手脚麻利地将它捆绑在那车辆破旧的“永久”自行车的后架上。瞧那模样,他像刚刚注射了一针鸡血,重新焕发出一种无所畏惧的冲天力量。他晚饭也顾不上吃,便急匆匆地将那一大麻袋小麦拉向磨坊。那举动,好比一头受了伤正在发怒的雄狮,勇猛地扑向面前凶残的顽敌。又仿佛像一名坚强不屈的斗士,在沙场上面对一切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阻挡不了他发出的那攻无不克、所向披靡,瞬间就会走冲向胜利的惊天力量!
他在希冀着,这一大麻袋的小麦面粉能够像一个神奇的“法师”,帮它扳回买药花去的冤枉钱,迎接来年人财两旺的好兆头,尽早尽快地让自己的家庭奔向美满富足的小康生活。家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如同乱麻缠绕于身的晦气,连同心中积压的那股怨气与怅惘,还有林林总总不该发生的一些倒霉事儿,在做成糕饼馍头的过程中,像蒸笼里的蒸汽那样,统统都蒸发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