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棻老师获得了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戏剧)。消息传来,激动振奋。
我崇拜徐棻老师。
崇拜,从1997年第五届中国艺术节看川剧《死水微澜》开始。我想不到,戏还可以这样写!那之后,我便一直关注徐棻老师的戏和发表的作品,而我的创作也在不知不觉中受着老师的影响。我和身边同行常常谈论追索,为何徐棻老师写了那么多作品却能保证每一部作品都起点很高?为何《王熙凤》《田姐与庄周》《欲海狂潮》《死水微澜》《尘埃落定》《贵妇还乡》《马前泼水》《目连之母》等许多作品久演不衰,还远渡重洋、享誉欧美?为何老师笔下的邓幺姑、蒲兰、崔氏、麦克白夫人、何晓丽等古今中外一众人物,都能“逼”你联想到自身,联想到人尤其是女人的命运?为何传统与现代、中国与世界、时间与空间、范式与自由、高雅与通俗、简约与丰富,人生感悟、哲理思考、审美意趣与适合准确表达这一切的舞台样式,在徐棻老师的剧作中都能得到完美的融合?说探索,徐棻老师一直在探索;说创新,徐棻老师一直在创新;说前卫,徐棻老师一直都前卫,而这一切却从来没有离开传统的根。
及至后来走近老师,我方明白,这一切,来自老师丰沛的底气。这丰沛底气又来自老师耳濡目染的“童子功”以及丰富的人生阅历,来自老师对传统戏曲的神韵、规制熟稔于心以及对东西方文化同与不同的深刻理解,来自老师深邃的思想和敏锐的感知,来自老师刚正不阿、不迎合、不俯就、不跟风、不张扬的高贵品格和独立人格。因此,徐棻老师才能成为中国剧坛的常青树,成为中国戏剧舞台上一个独立而又独特的存在,卓尔不群,独领风骚。
一直相信缘分一说,相信气质相近的人之间会有生命密码存在。否则,很多事你没法解释。比如,我偏爱王小波的散文,喜欢他看似散淡直接实则犀利深刻的文风,钦佩他三两句话就能说到事物的骨子里,一个日常比喻即可生动而又形象地把道理说得令人忍不住拍案叫绝的本领。再如,对绘画完全没有研究的我,却会没来由地对西班牙画家达利的画情有独钟,一看到《融化的钟表》便心灵震颤不已……徐棻老师的作品对于我,便是这样一种难以阻挡的心灵召唤,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和吸引——她使我开阔,令我多思,让我在创作之初就处于相对自由的状态,不受现有条条框框的捆绑束缚,在思之所及的领域信马由缰但又绝对不“胡作非为”。
从没敢想与老师此生能有交集,我的感觉中,她是那么高远,遥不可及。没想到机缘从天而降。2017年11月,我应《剧本》月刊原主编黎继德和云南省玉溪市滇剧院院长冯咏梅之邀,赴昆明观摩徐棻老师创作、冯咏梅领衔主演的滇剧《贵妇还乡》。11月17日晚,滇剧《贵妇还乡》参加云南省戏剧节演出,获得轰动效应。是夜,与徐棻老师、黎继德、杨晓华、冯咏梅等人畅谈中外戏剧之际,我脱口而出:我想拜徐棻老师为师……在场人无不欢呼,徐棻老师却面有难色,我心下自量尚不够格,未料老师说出她自己的两点顾虑,一是她迄今为止从未收过学生,二是此时收徐新华为徒未免有“摘桃子”之嫌。我坦诚告知,过去虽未谋面,然我的创作却实实在在受到老师的影响……黎继德主编当即说对戏曲来说是好事,该“摘”就得“摘”,其实此次昆明之行他亦有“牵线”之意……于是,清茶一杯,定下了师生之缘。
分别之前,老师问我对她的《贵妇还乡》有何意见,我想了想,大胆说出想法。老师微笑颔首说,嗯,是一个可以对话的人。窃以为,老师实际是那一刻才在心里认了我。老师说:我们不是遇见,我们过去是失散,现在是失散后的重逢。老师此言一出,我便湿了眼眶。感恩戏剧,感恩老师,让我拥有这天下最美的重逢。
这以后,我们开始了密切的联系。老师将她几乎所有的剧作选、小说、文论集以及碟片赠送给我,便于我学习。看到可能对我有启发的好文章,老师会及时发过来;看到对我的戏的批评,她会客观分析评价并给予我鼓励;偶尔遇到烦恼,老师会以她的亲身经历开导我;偶尔小小嘚瑟,老师会点拨我,哪怕有了些小名气,也不要忘了自己永远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面对世态人心的变化,戏剧现象的变异,老师更会及时提醒,要不浮躁,不跟风,不投机,不媚俗,坚持做好自己。她反复强调,“舞台艺术都是以演员为中心,歌剧、话剧、舞剧、音乐剧……但戏曲和别的舞台艺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戏曲是以演员为中心,一定要保证具有戏曲的美学特征……”从2017年到现在,这六年间,与老师之间的微信我一条都没舍得删除。内容整理出来,几乎可以出一本书。
在看了我的《小镇》《小城》《项链》《百鸟朝凤》之后,老师说我的风格确实与她有相似之处,为此,她感到欣喜也感到欣慰。但是,她又跟我说,她创作的古装戏为多,而我主要创作的是现代戏;她很少涉及现实题材,而我的创作则以现实题材为主。所以,老师希望我要发挥自己所长,保持自己的风格。如同奥尼尔曾经所说的那样,使自己成为一个熔炉,尽量用足够的火力,把所有的方法所有的“主义”都拿来一锅煮,最后熬炼出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如何在现实题材创作中融入这样的思考和方法,恰恰是中国当代戏曲有价值的探索和实践课题。
老师在两种情况下对我很严厉。一是我吞吞吐吐不敢表达思想时,她会很严厉地批评我。她说,我们两个之间,不管想到什么都要及时说出来,哪怕是有不同观点和看法也要大胆表达。还有我身体不好带病工作时,她会特别生气。最严重的一次,去年年底我感染新冠连发四天高烧,因为着急修改剧本,所以症状稍缓我就开始写作,她知道以后狠狠批了我一通最后骂我,“徐新华你没治了,等着生病吧你”。我一边老老实实接受训斥,一边心里默默想,您怎么就忘记了,您自己不久前给川剧院排戏,把一帮人集中到家里说唱腔音乐说了两天,因为过度亢奋,结束后头疼了好几天?这类情况可不止一次。可是我,只能在老师的教训中,认真表示悔改,同时在心底偷偷品尝那份妈妈般的关切带来的甜蜜。
2021年1月4日,老师突然发来一段信息:“忽想到,在我有生之年,我俩应该合作一个东西……如果今年你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我俩就合作一个小剧场戏曲,如何?”那一刻,巨大的喜悦和感动袭来,刹那间,我泪流满面。
那之后,我们开始斟酌题材,老师想到两个题材,我想改王尔德的作品。不久,老师告诉我,她接到国家京剧院王勇院长改编陈彦先生小说《主角》的邀请,反复阅读原著、再三慎重思量之后,觉得这正是师徒合作的机会。2021年5月下旬,王勇院长来到成都,见了老师和我,谈《主角》的改编创作……自此,老师带着我,正式踏上了这段创作征程。
2021年10月20日至11月2日,我在成都整整12天。那12天里,我每天下午背着电脑包,由所住的金河宾馆,穿过人民公园,奔向老师的家。那是一段永生难忘的幸福时光。张羽军老师特地在家里的客厅窗前置了一张书桌,让我们师徒俩对面而坐,一人一台手提电脑,讨论剧情。不过,更多的是老师给我说戏,那是真正的耳提面命……这期间,张老师为我们抓拍了好多照片,留下了一个个宝贵瞬间。照片里,窗外绿植葳蕤,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京剧《主角》的创作过程历时两年多,异常艰辛,拿老师的话说,我们一直在自我否定,直到张曼君导演2022年1月介入,自此,两个人的纠结变成了三个人的纠结,两个人的幸福也变成了三个人的幸福。
老师获得中国文联终身成就奖(戏剧)之际,老师的《自在飞花——徐棻戏剧代表作》也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老师跟我说过她出这套书的初衷。几十年来,她的戏屡有剧团搬演,而每次搬演,她都会在原有基础上进行新的修改,这样下来,许多常常被移植的戏就有了多个不同版本。她担心将来再有剧团演出,会在这些版本之间形成混乱。所以,老师在久演不衰的戏中精挑细选了16部成书,而在成书之前,她又进行了修订,力求达到自己最满意。她说,这下若有剧团再演就方便了。
回望六年来的点点滴滴,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是个富翁,富有得不像话。从1997年观摩《死水微澜》开始的仰望、崇拜、默默追随,到2017年突遇机缘唐突拜师,再到2021年跟老师合作京剧《主角》,直至今天,老师于我而言,已不仅是尊敬的前辈、师尊,更是如妈妈一样的亲人。她教会我的,不仅仅是她那最传统又最现代、富有哲思和悲悯情怀的戏剧理念,东西方文化毫无壁垒的融会贯通,“无场次空台艺术”的戏曲形态,“写意”与“写实”毫不违和、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灵活运用,更是以她的人格高标、人性魅力,引领、感染着我和一众晚辈后生。
我的美学老师、生命美学创始人潘知常说过,有的人就是上天派来的,她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完成使命。在我看来,老师就是上天派来的人,她像一束光,一直在以她的至真至诚至情至性,用她的戏剧她的文学她的肝胆她的热血为这个世界传递温暖,传递爱和光明。
诚如陈彦先生所说,剧作家徐棻是时代的,也是未来的,相信更是历史的!
【作者简介】徐新华,一级编剧,盐城市文化局剧目工作室原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