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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俊英是参加县里的诗歌讲座时认识的。我俩同龄，又都是农村女孩，较之别的作者心里更亲近些。虽是同一个县，相距少说也有五十里，平日里书信来往。那时，舒婷北岛是我们挂在嘴上的名字，不分昼夜地读啊背啊。记得是1987年初夏的一天，我听说河北省作协要在河北大学招一个作家班，学制两年，国家承认学历，不包分配，招生名额有限，本省有一定写作基础的文学青年可去地区文联申请报名表。得到消息，我一刻不敢耽搁，推起自行车就奔向五十里外的桃园乡后赵村。因为是第一次去俊英家，不认识路，边骑边打听，摸进她的村子时，已经汗湿衣衫。在村口，一个大婶走过，听说我找俊英，打量我一番，问道：“你是找她娘家？还是找她婆家？”虽然我早就知道俊英家里已给她定了亲，却怎么也没想到不满21岁的她已悄无声息地把自己嫁了，连我这个要好的朋友也没有告诉。宝玉有句痴话：女孩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那时我受此语影响，觉得做了妇人是很可耻的。听说她已结婚，仿佛看到她和许多粗鲁的妇人一样，正坐在街口的大石头上袒胸露怀奶孩子，讲着让人脸红的粗话。一时之间，世界仿佛都暗了下来。大婶给我指了路。村子本来就不大，俊英的家很好找，一会儿工夫，我已经坐在她家的土炕上了。俊英的母亲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一边让她爸爸去喊她回来。
很快，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俊英挑帘进来，笑脸依然，原来做妇人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俊英告诉我，她和老公分家单过，独门独院，没有公婆妯娌合住的烦恼，她请我去她自己家。到了她家，我俩坐在炕上，她笑着向我讲述新婚之夜给丈夫讲诗歌的事，说躲在窗外听房的人第二天把这件事编成顺口溜当笑话讲。我不知道她的新郎新婚之夜听她讲北岛是怎样的感受，但我知道俊英这样的新娘在这个小村里肯定是绝无仅有的。我迟疑着告诉俊英招考的事。我说，对我们二人来说，这实在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我俩都是初中文化，提高诗歌写作水平，迫切需要进修。我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急慌慌地赶来了，就是怕你不知情坐失良机。我说，石家庄地区有14个报考名额，我们真的应该去争取一下。俊英听我一说，小女孩一般欢喜得跳了起来，可是，很快就愁容满面，颓丧地坐下，低头不语。我一抬头，正好看见窗子上颜色已然淡去但依旧透着喜气的窗花。我赶紧拉着她的手说：“听说这次进修，没有年龄什么的限制，我只担心咱们底子差考不上，自古没有考场外的举子，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来找你，就是想有个伴，相互鼓励鼓励。”我说：“没有。我爹不在家。可你知道，我爹很疼我的，只要我坐在那不说话，用力哭，就没有办不到的事儿。”俊英见我不开心，说：“要不，咱们去求个签吧，我们邻村有个半仙，很灵的。”我正低头喝茶，听了她这话，差点把茶水喷出来。我说：“你可笑死我了，怎么想到去求签？你这才做了几天小媳妇呀，就堕落成老娘们儿了。”俊英的脸红了，泪水盈满了眼眶，她轻声说：“看你还这么单纯，真羡慕。我只盼着你晚几年结婚，多做几年梦。咱们农村女孩儿，沦为农村老娘们儿，是迟早的事儿。这段时间，我一直想去求个签，正巧，你今天来了，去看看吧。”半仙是个老妇人。低矮的房屋，熏黑的墙壁。俊英买了供果、蜡烛，跪在神案前的麦秸蒲团上。我见俊英身子矮下去，一时手足无措，也跟着跪了。老妇人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絮絮叨叨，我只听懂了一句：会有阻力，但以后会有贵人相助。回去的路上，我对俊英说，会有阻力，还用她说呀。我还以为是什么指点迷津的世外高人呢。俊英笑道：烧香算卦，不就是花钱听几句废话吗。但她说了，会有贵人相助。好吧，我和你一起去报名！第二天，我们去了百里之外的石家庄文联报了名。老师告诉我们，正式表格要审批以后统一发放，让我们回家等待。我俩欢欢喜喜各自归家，一边打算去借学习资料，一边盘算着如何与家人商议。我不知道俊英是怎样与她的夫婿商量的，我自己先在父亲那里碰了钉子。一向对我百依百顺的父亲，听我一说，很坚决地拒绝了。见我一直哭，不肯吃饭，父亲也落了泪。父亲说，你婆家那边已经把结婚的日子送过来了，结婚证都托人办好了。我一下子呆住了。什么？结婚证都办了？这太荒唐了！我才和那个人见过几次面，就已经是法律上的夫妻了？可这在三十年多前的河北农村，又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父亲对我说，村里人笑话我女儿庄稼主儿不认庄稼主儿，还想当作家。我说，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父亲说，你不在乎我在乎呢！我不能让人家说我的女儿缺少调教。乡间邮件历来不准时，正式表格到我手上的时候，已经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再去村里县上加盖各种公章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竟是长长地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然后，放声大哭。如今，我按部就班地走过了我的大半个人生，而俊英已在多年前和我阴阳两隔了。
苏从会，河北晋州人，务农为生。一直相信，文字，是灵魂落到了实处的记录。不求妙语惊人，只愿灵魂相亲。
来源：扬子江文萃 荐稿：邵展图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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