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到三连当副指导员的事,我及时写信告诉了李海菁。信不长,只有几句话,但把李海菁高兴坏了。第二天她就给我写了回信,同样信也不长,却写得热情洋溢,句句打动着我的心。只见炮兵机关专用的那张方格纸上,李海菁用王羲之俊逸秀美的字体倾情书写的信立刻跳入我的眼帘,我尽量抑制住我那颗怦然跳动的心,小声地读了起来: 斌: 来信收悉。得知您近日提拔到三连当副指导员,俺仿佛在漫长雨夜的早晨忽然见到一轮喷薄而出的朝阳,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您知道吗?这一步对于您来说是历史性的,从此您将踏上光荣而伟大的宣传思想工作征途。希望您和三连干部战士打成一片,创造性地开展工作,不断取得新的成就,不辜负领导对您的期望。 最后俺把即兴写的一首诗送给您,向您表示最热烈的祝贺!《采桑子·贺文武君赴任》: 青鸟传书到仲宫,草也心动。 青也心动,瘦尽灯花乐事中。 圆毫一枝缚苍龙,文也见功。 武也见功,翘盼携手谢桥东。 一九七三年三月十六日
看到这儿,我忽然觉得李海菁学习写诗、写词又有了新的进步,现在竟然开始学习用典了。如果不是我读过《全唐诗》、《全唐五代词》以及《常用典故词典》等有关诗词方面的书籍,她即兴创作的这首诗我很可能还难以读懂。用典这是历朝历代诗人、词人经常采用的一种手法。用典可以加深对诗词的表达力度,同时也展示了诗人词人苦心治学的渊博知识。然而,现代人写诗写词已很少用典了,即使用了,一些少有涉足古典诗词的读者也看不懂。比如李海菁这首诗里的“青鸟”,就是神话传说中为西王母取食、传递消息的神鸟,后人多用它来指代信使或者传递爱情的信使。而“谢桥”则是由唐朝宰相李德裕歌妓之妾谢秋娘演变过来的,后来被一些文人骚客泛指情人所居之处。古人作诗作词时还给人们常用的毛笔起了一个雅称叫“圆毫”,如“圆毫何时复我手”?另外让我刮目相看的,是李海菁在这首诗里,巧妙地把咱俩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放到了里面。比如“草也心动,青也心动”中的“草”和“青”,加在一起显然就是一个“菁”字,而“文也见功,武也见功”中的“文”和“武”,把他们加在一起那是一个“斌”字。其用心何其良苦啊! 李海菁在这首诗里表达了两层意思:诗的上阕写的她获悉我升迁的消息后所流露出来的喜悦、兴奋和激动的心情;下阕是通过祝愿我在本职工作岗位上建功立业,实现她在谢桥东和我一起携手的美好约定。可见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所想所思所愿在这首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一望无垠。李海菁倾情对我坦露心境的直白,令我十分感动,更加激起我对她的敬意,这种敬意似如一泓甘甜的清泉时常在我内心深处汩汩地流淌。 同样,李海菁对我到三连工作也寄予了无限期望。 三连是我的“老家”,我一当兵就在三连。记得那年我们从大于河走下火车,背着背包徒步来到营房训练了三个月,一辆大卡车就把我们拉到了小于河生产基地。当时全军正在响应毛主席“五七”指示搞军农生产。小于河生产基地是我们团的生产基地,师农场在渤海湾盐碱滩上,离我们营房有一百多公里。今年正好轮到三连到小于河生产基地搞军农生产。我是从农村来的,干农活对于我来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犁地、播种、浇水、锄草、施肥、收割、脱粒、扬场、再用麻袋装好,装车送到潍坊市国家粮库,这些活我都干过,其劳动强度比我在家干农活还要辛苦若干倍。但由于部队的生活比家里好,所以我还不觉得怎么苦和累。 到潍坊市拉大粪,这是我在小于河搞军农生产期间经常要干的事情。每次来到大粪场,我一闻到那强烈的刺人鼻息的臭味就头晕要倒;一看到粪堆上蠕动翻滚的蛆虫就作呕要吐。但班长刘宏喜却说:“没有大粪臭,哪来稻谷香!”于是在他的带动下,大家挥锹铲粪装车,装满一卡车,我们几个人便把裤腿卷到大腿根,然后赤脚站到粪车里。一路上,大粪随着车速的快慢,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往后,在我们大腿间不停地来回蹿动着,有时路上突然出现状况,驾驶员小杨一个急刹车,大粪还会飞溅到我们身上,甚至脸上,弄得大家狼狈不堪,又无可奈何,不知说啥为好。 连长张永珍给我们二班下达的任务是:每天拉四车:上午两车,下午两车。先拉一个星期,之后视情况而定。大粪拉回来卸在连队打麦场上,摊开晒干,再用石磙子碾成粉末,然后根据小麦、玉米、高粱等农作物的各自习性,采取跟种下肥、刨塘点肥、浇水灌肥等多种形式,要不了十天半个月,地里的庄稼就会长得青枝绿叶,一片茂盛,让城里来的新兵见了,直咧嘴大喊:“神奇!神奇!太神奇了!” 我朝他们努努嘴,调侃道:“这会你们知道了吧?什么叫‘大粪是个宝,庄稼离不了。勤往地里施,五谷丰登好’了。” 大家一听就笑了,说:“你真会编,啥事一到你嘴里,臭的立马就变成香的喽!” 记得当初我们二班从潍坊拉回大粪卸在连队打麦场上晒,这些城市兵被臭不可闻的大粪熏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就跳脚骂我们:“啥东西不能拉,偏拉这大粪回来,成心不叫咱们吃饭睡觉了。” 有一次,从济南入伍来的新兵小董拉住我悄悄的问:“咱看你们拼死拼活的干,难道你们不怕苦不怕累不怕脏吗?” “当然怕呀!”我望着他纯真稚嫩的脸庞和那疑惑不解的眼神,沉吟了一下说:“干农活本身就是一个又苦又累又脏的苦差事,这是明摆着的事实,谁也绕不开这道坎,关键的是你如何去面对。比如我们连队有的同志,看到苦活累活脏活就撂挑子,还发牢骚说:早知道到这里来搞军农生产,还不如在家种地呢。但我就不这么想。我认为,是刀子只有放到沙石上打磨才能显示出它的锋芒来。因此,每当感到苦的时候,我就想想红军长征二万五;累的时候,就想想为新中国奋斗牺牲的革命老前辈;脏的时候,我就想想王杰欧阳海等新时代英雄模范人物那种‘革命战士心向党,刀山火海也要闯’的壮志豪情。有了这几根精神支柱,什么苦呀累嘎脏的也就统统不在话下了。” 听到这儿,小董一时语塞,急得在我面前转了一圈,然后一跺脚,说:“咱算明白了,你这是一种情怀,一种把革命的现实主义和革命的浪漫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的崇高情怀,咱敬佩。”他把双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时,站在一旁听咱俩说话的大个子新兵唐光新也点点头,咧开厚厚的嘴唇激动地对我说:“咱喜欢文学,但没有你这种情怀。你把军农生产中的苦累脏揉成了诗,把庄稼地里长的小麦玉米高粱以及瓜果蔬菜裁成了意,你分明是在享受你那诗意般的生活啊!” 一个刚入伍不久的新兵,能从他嘴里说出如此有文学内涵的话来,不禁让我有点吃惊。后来我才知道,唐光新的父亲唐天际原来是个老革命。当年林彪当连长时,他是连队党代表。参加过井冈山五次反围剿、红军长征以及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无数次战斗。建国后曾担任过解放军总后勤部副部长。我参加济南军区文艺创作学习班期间,唐天际正在济南无影山部队干休所疗养,我特地登门拜访了这位老将军,并还留我与他一块用餐。他给我讲了他亲身经历过的其中几场大的战役战斗,让我终身受益。 然而唐光新说的没错。我确实在苦累脏中领略了诗意般的生活。每到四、五月份,我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田埂上,兴致勃勃地观看滚滚向前的麦浪。小麦秀穗的时候,麦浪是深绿色的,就像青岛崂山前面那片海上卷起的波浪;到麦子成熟了的时候,麦浪就变成了金黄色,如同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被狂风吹成的犁铧式。没风的时候,麦儿会静静地站在地里闭目养神,尽情地享受阳光的照射和抚育。呼啦一阵山风吹来,惊起的麦浪立刻从我的面前肆无忌惮地横扫过去,只见那垂下沉甸甸穗头的小麦,一会儿弯下腰去,一会儿又顽强地直起身来,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那排山倒海的气势,那波澜壮阔的景象,那勇往直前的战斗精神,无时无刻不在打动着我的心,让我感动。到了六、七月份,我又会站在地头水井台上,趣味盎然地欣赏玉米地里玉米跳动的舞姿。一人多高的玉米,一棵棵长得秆粗叶茂,亭亭玉立,好似一个个威武雄壮的战士手握钢枪站在那里。举目远眺,地块里的玉米横竖成行,排列有序,就像天安门广场阅兵式上解放军各军兵种方阵,飒爽英姿,气贯长虹。风无疑是玉米地这块舞台上的音乐,一阵热风扫来,玉米就会骄傲地昂起头,随着节拍,扭动她那少女般柔软的腰肢翩翩起舞。当油绿光亮的玉米叶向两边舒展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热情奔放的藏族小伙子跳起粗犷激情的“热巴”舞;当令人陶醉的玉米花在风中摇曳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了云南美丽漂亮的傣族姑娘头插五颜六色的羽毛跳起妙曼优雅的孔雀舞;当大棒槌似的玉米趴在粗壮结实的玉米秆上任意摆动的时候,我又似乎看到了新疆维吾尔族老人跳起那抖肩晃头移颈的“赛乃姆”传统舞蹈。每当看到这些景象,我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流糖的甜,饮酒的醉,和情人牵手的美。觉得这几年的付出是值得的。 如今走马上任又回到了三连。做思想政治工作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也想在这条路上有所作为。然而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在三连干了三个多月,副教导员赵从富一个电话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我向他敬了个礼,疑惑地问:“老领导叫我来,是不是又要写批林批孔文章了?” 赵从富抬头朝我看看,说:“批林批孔倒不假,让你说对了,但不是写批判文章。写批判文章你三两天或许就搞定了,叫你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你可能要耗上两三年,甚至更长时间……” “长篇小说?”我吃惊地望着赵从富,“谁叫我写长篇小说?团里?师里?还是……?”我着急得额头上都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又嘟着嘴埋怨道:“我刚学会走路,就叫我参加长跑比赛,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赵从富咂咂嘴,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责说:“这多怪咱。前两次你不想去,咱动员你去,是想把你往前推一把,让你在实践中多历练历练,进一步提高你的写作水平,将来在思想政治工作领域有更多的发展空间,谁知道这一推竟把你推出了界了。” “出界也不要紧,我还可以回头啊!”我急切地说:“请老领导找个借口,直接给我推了,不就得啦!” “水都过三亩田了,现在想收回也来不及了,服从吧!”赵从富叹了口气说,他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递给了我:“你自己看看吧。” 我接过纸一看,原来是炮兵宣传处通知,就说:“炮兵宣传处更好推,我和李干事熟,说干不了,推了就行。” 赵从富朝我瞟了一眼,“嘿嘿”了两声,说:“你官不大,口气倒不小。你看是哪个领导批的,是炮兵政治部杨主任批的同意。杨主任是政治部一把手,全炮兵的干部他都管,甭说团里了,就是师里领导见了也不好说个不字。” 经赵从富这么一说,我心一沉,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半晌说不出话来,一颗颗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淌。赵从富见状,起身给我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宽慰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只能积极的去面对,决不可消极对待。记住:这是上级交给你的一项政治任务。你是党员,又是干部,应能掂量出这其中的份量。当然喽,搞长篇小说创作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可能像吹泡泡,一口气就能吹起来的,中间肯定会碰到这样那样的困难需要你去挑战,只要你用功了,尽力了,即使最后小说没能出版,也不会影响到你的进步的。” 赵从富掏心窝子一席话,使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到了地上,浑身上下顿时轻松了许多。赵从富是我十分敬重的老领导,我在三连当兵的时候,他是指导员,是他教育培养了我,使我在不到三年的时间里,就实现了入党、当副班长、班长、再提干到营部当书记的跨越,我成长的每一步都倾注了他大量心血,如果说三连是我成长的摇篮,那么赵从富就是这个摇篮的恩师。想到这里,我不能再为此事为难这位老领导了,于是我愉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我说:“得亏老领导点拨,如果我死抗不去,很可能我今后的政治前途就此结束了。” “不是很可能,而是板上钉钉。”赵从富说:“现在你省悟过来还不晚。你还年轻,将来当了领导了,处理事情要注意权衡利弊,不可头脑发热,感情用事。”说到这儿,赵从富起身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亲切地说:“你放心地去吧,我期待你的文艺作品早日开花结果。” 我向赵从富敬了个礼,正要转身走,营长李宗义背着图板进来了,他一见到我,便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当初咱叫你当军事干部,你鬼迷心窍,偏要当政工干部,这下好了,这一走至少三两年,三两年啊,和你一起入伍的兵可能都当上连长营长了。这是你自找的,到时候甭怪咱们没有关心你的成长进步。” “吓唬谁呢?说得这么玄乎!”教导员张瑞祥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当前最需要的就是勇气,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精神。否则,如何不辱使命,坚决完成任务!”他把笔记本放到抽屉里锁好,然后抬起头来对我说:“现在说啥都为时过早,咱山东人有句老话,只要你把这锅饭煮熟了,还愁没菜吃。”
14 按照炮兵宣传处通知要求,我坐火车于第二天下午赶到仲宫。这是我第三次来炮兵了,这里高耸入云的大山、这里长得铺天盖地的核桃树、这里清澈见底汩汩流淌的山涧清泉,依然像一块磁石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心旷神怡。由于这次出差时间较长,所以带的东西比往日要多,除了被褥换身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外,还有一大包上次李海菁为我挑选的中外名著。这么多东西背在身上,活像一个玩杂耍的小丑。走到炮兵大院门口,站岗的哨兵上前把我拦住,问:“你找谁?” 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找宣传处李放李干事。” 站岗的哨兵皱了一下眉头,便拿起挂在岗亭里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接着又停下了,他抬头沉吟着对我说:“你背着这么多东西进炮兵机关大楼,让首长们撞见了恐怕影响不好,你还是先找个地方把东西放下,再去找李干事。” “你说得对。”我放下背在身上的东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说:“要不这样,我先把东西放在图书阅览室,然后再去办公大楼找李干事,你看如何?” “可以。”站岗的哨兵说,又帮我把东西背到身上,叫我进了大门。我背着沉甸甸的东西贴着路边一溜向前,快要走到图书阅览室时,就见李放从办公大楼那边急匆匆走了过来,他一见到我背着这么多东西,就急了,说:“你这是干嘛呢?是上珍宝岛打仗?还是去非洲坦桑尼亚修铁路?锣打鼓的,要带这么多东西?” 我说:“不是要到农村体验生活吗?这些都是日常生活用品。” 李放转到我身后,用手拍了拍我背上的背包,说:“这个放下,不用带了,到了曲阜,从22团招待所借一套就行了。走的时候再还给他们,这样就不用来回背了。” 我一脸为难的说:“不带,这被褥放哪里呢?” “放炮兵招待所!”李放说,接着又摇头否定了:“不行!你这一走,又不是十天半个月,时间长了,说不准会给你弄丢了。”他拍拍脑门,“不如放到咱们图书阅览室吧?对,就放到图书阅览室。既安全,又有保障。” “放那里,她们会同意吗?”我担心地问。其实我巴不得放在李海菁那里呢,这样我就能有更多的机会与她接触了。 李放一听,就笑了,说:“咱自己的地盘,咱说了算,你尽管放心。” 说到这儿,他伸手取过我挎在肩上的生活用品,往图书阅览室走去。一进门,他就喊:“小李,小李呀!快来拿东西。”李海菁迎声跑了出来,朝我狠狠地瞅了一眼,便接过李放手中的生活用品,就往里走。李放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说:“陈副指导员要到曲阜农村体验生活,准备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他带的背包先放在你们这里,就不带了,等以后有机会回部队再带回去。你给他保管好了。” “好的。没问题。”李海菁象在对李放更像似对我说。为了不在李放面前露出馅儿,此刻她尽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故意对我装出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以迷惑李放那敏锐的眼力。 “招待所那边咱已说好了,你直接登记住下就行了!”李放交待说:“本来咱们明天坐火车去曲阜的,因部里有点事,咱们后天出发。这两天你先看看书,休息休息。” 我点点头,说:“上次借的书我带来了,先还上,我还想再借几本书带到曲阜农村去。” “可以。”李放满口答应,并吩咐李海菁:“小李,你再找几本书给他,特别是有关党领导下农民同封建地主阶级作斗争的长篇小说,这对他搞创作有好处。”又拍拍我的肩膀,“你慢慢选,不着急。咱还有事,咱先走了。”说完,李放一转身拐出了阅览室,消失在我俩的视野里了。 见李放走出大门,李海菁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情感冲动突然爆发出来,她先拉住我的双手,说:“先让俺瞧瞧,走了这段时间有啥变化了。”她拿眼望着我的脸,似乎有点吃惊地说:“哦,黑了,脸比先前黑了,再黑就赶上非洲人了。”她抬起下巴又把脸往我这边靠了靠,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道立刻向我扑来,搅得我心里痒痒的。说实在的,我就喜欢闻这种味道。这时,她又伸手摸了摸我下巴,啧着嘴说:“嗯,瘦了,下巴都尖起来了。”又关切地问:“这次回连队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粲然一笑,说:“天天顶着烈日在山里训练,即使中间休息也不准到树荫底下凉快一会,大家围成一圈,就坐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上喝喝水。早上出去的时候大家还青枝绿叶,到了下晚回来,一个个就成了白霜一片了。” “啥?霜!都啥时候了,山里还有霜?”李海菁张大眼睛问,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高头低。 我告诉她,现在又不是深秋,哪来的霜?是战士们在训练中反复出汗,把草绿色的军装都浸透了,人体内的盐分随着汗水流到军装上,被太阳一晒,就现出一层白白的盐霜,明晃晃的,特别的显眼。 “哇!太疯狂了!”李海菁兴奋地说,她又抬起头来,好奇的问我:“你说的这些,是不是人们通常说的叫魔鬼训练?” “谈不上,只能叫严格训练!”我淡然地说:“魔鬼训练都是人体的极限训练;往前一步就是死,退后一步就是生。魔鬼训练就是在这生与死之间进行训练。我们的训练在魔鬼训练面前只是个小儿科,根本不值得一提。” 听我这么一说,李海菁突然把头一歪埋到我怀里,并抱紧我,嘟囔道:“太恐怖了!太恐怖了!”又拉起我的手,叫我抱紧她。过了一会,她又猛地推开我,张大眼睛问:“说,这段时间想俺了没有?” 我笑笑,故意激她说:“连队工作那么多,成天忙这忙那,累得够呛,一到晚上,熄灯号一响,倒床就睡着了,哪有工夫想你呀?” “啥?”李海菁一听就不乐意了,伸手拧住我的耳朵,说:“才走了几天呐,就变心了,就移情别恋了,就不要大观园的约定了。说,又看上哪个了?” “不!不是我看上哪个了?”我红着脸嗫嚅着说:“我提副指导员后,咱们营赵副教导员偏要叫我和他一起到潍坊制药厂去看个人,说是药厂财务科会计……” “你去了?”李海菁全身一激灵,紧张地问。 “去了。”我实话实说:“他是我的老领导,我就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他叫我去,我不去行吗?”我为难地搓了搓手,“当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不好直接把你抬出来……” 听到这儿,李海菁松开手,默默地低下了头,眼泪顿时“扑簌”“扑簌”的掉了下来,她伤心地哭了,“俺就知道,俺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现在才当副指导员哩,就开始变心了,要是当到团长师长,不知要变多少次呢?” “你知道什么呀?”我见她哭得那么伤心,立刻后悔不该告诉她我到潍坊相亲的事。这不过是一次感情挟持游戏而已,可是我并没有屈服呀!“海菁,你听我把话说完……” “俺不听,俺不听,你走吧!”李海菁双手捂住耳朵,哭泣的声音更激烈了,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告诉你吧,我在来前,已正式向赵副教导员回绝了。”我提高嗓门在李海菁耳旁喊道。 李海菁抬起泪眼望着我,半晌才说:“真的?是这样吗?你莫非变着花样来骗俺?” 我抓起李海菁一只手,把她紧紧地贴到我的胸口上,动情地说:“我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你永远是我追寻的那个采摘荇菜的窈窕淑女。只要你在我心里一天,别的女孩子是挤不进来的,你尽管放心。” 李海菁笑了,那挂满泪珠的脸上,好似雨后的玫瑰越发的艳丽了。嘴旁那两个小小的、浅浅的酒窝,仿佛里面装了蜜一样,让人见了都发醉,恨不得上去咬上一口。这时,我见她心情平静了些,便从口袋里取出她送给我的手帕,为她擦去散落在脸上的泪珠。擦的时候,我轻轻的、小心翼翼地,一个泪珠一个泪珠的擦,生怕弄坏了她脸上的淡妆。李海菁仰着脸充分享受着那被别人呵护的满足和快感。擦完泪珠,喜悦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这时,我也松了一口气,自责说:“这都怪我不好,惹你伤心生气了。” “可不是吗?”李海菁用她那柔嫩的小拳头捶我,“俺长这么大,也没今天这样伤心过,你突如其来的向俺刺了一刀,俺能不悲恸欲绝吗?”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使我清醒地看到李海菁对我的感情已经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我不知道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什么结果?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她的父母,同意还是不同意,都是未知数。我很想把这件事给李海菁提出来,但今天是绝对不行了,如果再引起她的苦恼和伤心,我就实在对不起她的一片诚心了。看看时间不早了,更主要的是怕李放再来个回马枪,闯个正着,就有嘴也说不清了。咱俩交往的事情最好不能让他发现蛛丝马迹。于是,我对李海菁说:“我先回招待所了。书你慢慢地挑,明天还有一天呢,有时间咱再说说心里话。” 李海菁突然仰起头张开双臂,就像舞台上那只白天鹅,迈着轻盈的舞步,快速地向我扑了过来,如同白天鹅扑向白马王子一样,她紧紧地抱住我,喃喃地说:“真不想让你走,你在俺身边,俺心里就踏实了。”又松开手,不离不舍地望着我走出大门。 到了招待所,我先登记住下,然后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到餐厅吃饭。这里的饭菜我特别喜欢,无论鸡、鱼、肉、虾等荤菜,还是木耳炒黄瓜、西红柿炒鸡蛋、芹菜炒山药等素菜,都十分投口。吃过饭,再来一碗骨头汤或海菜鸡蛋汤,那润心养胃的美味定叫你终身难忘。 享用完美餐,我便到浴室洗澡。浴室是男女共用的,谁先进,门一关,谁先洗,其他人要洗澡,得等里面的人洗完了,开了门,才能进去洗。我一吃过饭就过去洗,正好没人。痛痛快快洗完澡,我没有回房间,直接出西门沿着山涧小路去观景。这时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晚霞烧红了西边的山头,也烧红了路边那片甜酥梨园。梨花盛开的季节早已过去,如今一个个豌豆大小的青果像火柴棒似的爬满了树枝,阵阵山风吹来,青果在霞光中欢快地跳动曼舞,仿佛在向我招手,又好像在向我问好。我深情地捧起一枝青果,情不自禁地对她说:“青果,你放心,待到明年漫山红遍时,我的小说创作有了眉目,我定会前来收获你的。” 晚霞很快地从山头上褪去,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我寻着原先那条山路又回到了招待所,一进门,就见李海菁正坐在床上看书,便惊讶地问:“你来了?你是啥时候来的?有没有碰到熟人?” 李海菁放下书,慢慢地站了起来,她轻声地对我说:“别担心,俺见李干事爬上班车去济南了,大概是为部里办什么事情,今晚估计不会有人来打扰了。” “乌拉--”听得说,我高兴地跳了起来,一把抱起李海菁在地上转了一圈,然后一起滚倒在床上。离开好几个月了,我刚想伸过手去搂住她,和她情意缠绵地说会知心话,怱听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而且这脚步声好像就是往我们这边走过来的,说时迟,那时快,我一个鲤鱼翻身,从床上跳起来,迅速坐到对面床上。李海菁也起身坐到床边上,飞快整理好弄乱了的头发和衣衫。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敲门了,“海菁,李干事叫你接电话。” 李海菁听得说,一个健步跑到门口把门打开,说:“门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又指着我说:“俺送书来的时候,他不在。刚回来,俺正和他交接书呢。”又问小王:“李干事打电话来,你咋说的?” “我说你上厕所啰。”小王说。 李海菁拉起小王拔腿就跑,她要尽快赶回去接电话。 我拿起李海菁扔在床上的书一看,原来是梁斌的小说《播火记》,是《红旗谱》的姐妹篇,我没有看过,便将身子靠在床头被子上看了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李海菁又回来了,我合起书问她:“李干事说啥了?是不是打电话来查你岗了?你从他的话里有没有听出他对咱俩的关系带有某种怀疑的成份?” “嗯呀!啥也不是。”李海菁把脚一跺,说:“你过于小心了!过于小心,容易把事情弄巧成拙,倒不如大大方方的相处。”她坐到我的身边,两眼望着我说:“李干事让俺告诉你,部里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办完,明天上午可能赶不回来。叫你明天早上跟班车去济南,下午在火车站候车室碰头,一起坐火车去曲阜。”说着,她把整个身子靠到我的胸脯上,嘴里不情愿的嘟嚷道:“走了,走了,明天又要走了。每次见面,就如同蜻蜓点水似的,没有一次能让俺心满意足的。”说到这儿,她抬起头来,用那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情地望着我,半晌,叹了口气说:“也许这就是咱俩相处的命呵,注定要离多见少。” “我理解你内心的感受。”我伸过手去轻轻地搂住她说:“不过,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愿以偿。至少说,我们还有离多见少,像清朝词作家纳兰连这个离多见少都没有。那个被他深深爱着的表妹、那个美艳得让他魂牵梦萦的表妹,被康熙皇帝一眼看中,随召进宫中当了妃子,从此天各一方。纳兰经常进出皇宫,伴随康熙左右。然而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他虽与表妹近在咫尺,却始终无法与她见上一面。为了排解心中的思念和痛苦,他便开始给表妹写词,他把世上最美好的词句都献给了他表妹。他知道他表妹深陷皇宫,不可能见到他用心用泪用无限深情写出来的词作,但他依然坚持给表妹写,一直写到那一天撒手人寰。弥留之际,他还不停地嚅动着那早已僵硬了的嘴唇,无力地呼喊着他表妹的名字。这是一个多么凄美、多么高尚、多么忠贞、多么纯洁的爱情啊!” 听到这里,李海菁被纳兰不幸的爱情结局深深地打动了。她抬起装满了泪水的眼睛,抽泣着问我:“为了咱俩的爱情,你有纳兰那种至死不渝的精神么?” 我慢慢地低下头去,在她滚烫的嘴唇上亲了一下,说:“我虽然没有纳兰的天资和才华,但对咱俩的爱情,我还是有这种精神的。” 李海菁努开小嘴笑了,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米牙,她突然抱住我迅速地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俺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她掏出淡绿色的手帕把眼泪擦干,然后在床边坐好,两眼既满足又担心地望着我说:“在部队有人管你,现在你一个人到曲阜农村去体验生活,没人管到你了,你要自己管好自己,千万不要感情用事,千万不要看到别的漂亮的女孩子就动心,有的人所以在这方面犯错误,就是一时把控不好自己,毁了自己的前程。特别是从城里下放到农村的知青,更是一根不可触碰的红线,谁碰谁倒霉。”说到这儿,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俺相信你,但为了俺俩的爱情,俺又不得不提醒你。”她从挎包里取出一张彩色照片,放到我手里,“如果你在情感上起了波澜,你就把这张照片拿出来看看,让俺为你站岗放哨。” 这张照片我见过,是李海菁放在床头镜框里的那张,她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红彤彤的帽徽领章映衬着她那灿烂的笑容,越发的神采飞扬。她的那两只眼睛特别的有神,不管你从哪个角度看她,那两只眼睛都是对着你看的,你似乎永远也逃脱不了她那温柔的、美丽的、勾你魂魄的视线。为防止把照片弄皱,我特地把她夹到书中间,并另外放在挎包里。李海菁见我这样爱惜这张照片,脸上立即露出满意的神情,她上来紧紧地抱了我一下,然后松开手,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就不送你了。这里熟人多,看见了就不好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陈怀斌,江苏盐城人,当过兵,搞过军农生产、新闻报道、文艺创作、宣传工作。转业地方,曾担任盐城市委宣传部新闻科长、盐城电视台副台长等职。多年来在国内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论文、通讯、散文、报告文学300余篇,其中:报告文学《岳士海和他的大洋梦》荣获中国报告文学“华西杯”竞赛二等奖;《谁破译了施耐庵密码》被中国新闻文化报网站及多家刊物发表;《毛主席著作天天读》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转发到全军基层连队。
编辑:吴勇胜 总编辑:陆碧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