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初一,爷爷身体已经很差了。他心里火气重,成天要泡澡。不久,爷爷就不行了,弥留之际,他想看看我。等我从学校赶回他身边,他左手颤抖着,从身上掏出手帕并吃力地打开,将里面仅有的私房钱放到我手里,只为了让我买……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知道的,但在场的没有人反对我拿这份钱,只因…… 经过两个小时的熬制,汤色乳白如玉,汤味浓郁香醇,已弥漫到厨房、餐厅每个角落。 “奶奶,你烧的这骨头汤太好喝了,神仙才能喝到。”两个小孙女对她们奶奶熬制的骨头汤大加称赞,很是喜欢。孙女无意间说“神仙才能喝到”,这一下勾起了我50年前在外地读初中中饭吃汤的回忆。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很穷,人们吃不饱穿不暖,不要说吃饭喝汤,一日三餐能把粥吃个半饱就是梦想了。我家更穷,家里十口人,我们姊妹八个挨肩儿长。庄上的人上小学的不多,上初中的就更少了,主要是这么大的孩子能做家务事了。初中在我家东南方向6里的韩家窑,是“东海贤人”韩贞故乡。全是烂泥路,还有独木桥,过一条生产河,一趟要走一个多小时。因为远,我和另外5个村的学生中饭就在校代伙,而韩家窑的学生都回家吃饭。初中就初一、初二两个班。初二时国家进行了学制调整,毕业由深冬改成夏季,入学由初春改成秋季。所以,我初中上了两年半,1974年7月份毕业。学校破败不堪,设施简陋,资源短缺,条件很差。校舍窗户通在外面,夏天敞开,时不时还有燕子、麻雀、游老鼠(蝙蝠)飞进教室。冬天就挂上人工编织的稻草帘子。除上课的教室,没有体育场、图书馆什么的。民以食为天,食以味为先。吃饭是头等大事。学校“食堂”是一间小茅房,里面是一台烧草的土灶,“尺六”“尺八”两口锅,还有灶外两平方米的空隙地,里面唯一一张坏了的学桌用来存放碗筷、切板瓢勺,还有一口水缸,连张小凳都没有。这两年半一律早出晚归,中饭在学校代伙,每人早晨用只小布袋从家里装好半斤米,到校统一过秤、记账。午饭时分,将煮熟的米饭用盛饭的大铲子从锅里装进大淘箩里,用秤称得米饭的总斤两,除以代伙总人头,得出每人米饭平均重量,但如果谁的米交少了、哪怕是一钱,就按比例扣除饭的斤两。中饭吃汤每天半分钱,每周六天共计三分钱,周一早晨到校由班长统一交到食堂记账,当日上午公布。
下课吃饭,食堂师傅会烧开一“尺六”锅水,在校代伙的每个学生随饭由师傅舀一碗开水,再在碗里滴上几滴酱油,便成了“汤”。没桌没凳,大家只有端到厨房外边,汤碗放在地上,蹲在或坐在地上,边吃着米饭,边喝着香汤。“是每周一交到食堂的三分钱买的,是学生食堂的‘计划’,那是戴窑供销社下属单位‘酱坊’做的。”师傅告诉我。怪不得呢,戴窑“酱坊”的酱油出名呢,是百年老字号!两年半初中,周一到周五中饭的汤:开水里滴上几滴戴窑“酱坊”里的酱油,从未改变过,师生们称之为好喝的“省钱汤”。每个周六下午,学校会少安排一节课,让学生早点回家过星期天,帮助家里寻猪草、打扫卫生等做点家务事。而每周六中午的汤会有一次改善。烧饭师傅一听到下课吃饭的铃声,会立即在铁锅烧开的水里倒上点酱油后,再倒上一点香油(菜籽油),把切好的大蒜花儿一撒,接着用大勺子在水里搅动几下,这使平常的“省钱汤”一下变得高档起来。四溢的香味一下飘出厨房,钻进教室,扑向师生鼻孔,大家会很自然狠狠地深吸几口气。学期开学的第一个周六中饭,舀给学生的汤就是在“省钱汤”的基础上又加了香油、大蒜花儿的汤,老师、食堂师傅、学生便把好喝的“省钱汤”重起了个名字——“神仙汤”。因此,每周六中午要开饭时,学生们很是期盼,总眼巴巴地看向食堂,不断往喉咙里咽口水。说实话,自第一次喝到“神仙汤”至今,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那特别鲜美的味道让我无法忘却。“省钱汤”“神仙汤”每个星期要交3分钱给学校,对于我父母和爷爷奶奶来说是很伤脑筋的事。我记得有好多次为了把一周的3分钱凑齐,不知想了多少办法:到邻居家借,搲点黄豆去换钱,拿鸡蛋到商店卖,把刚买回来的一包火柴拆开退一半给商店换得1分钱,等等。邻居借遍了,黄豆坛空了,鸡蛋没有了,这就急死人了。有一次,实在凑不起来3分钱了,还差1分,我骗父母说,我在地上捡了1分钱,心想蒙过去,自己到校少吃两次汤,却被父母狠狠地痛骂了一顿,说:“捡到了钱为什么不交给老师?你难道忘记了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了吗?”我又连忙解释是哄他们的,又挨了骂:“小孩子从小要诚实,你已经是初中生了,今后不可这样。”那一周,我因少一分钱跟老师说周一周五不吃汤,还是街上的宋老师给我垫了一分钱。后来我几次还他他却不肯要,这是我人生借的第一笔债而且没有还掉。后来有一天瓢泼大雨,宋老师“走了”,我从老家赤脚跑到戴窑为他送行。穷不失志,富不癫狂。庄上有个人,他家庭富裕,儿子有点“麻木不仁”,冬天大劳力上河工了,他端了碗胡萝卜饭捧在巷口里吃,吃着嘴里还抱怨着:“连个汤也没有。”有几个年纪大的邻居互挤眼睛骂道:“你把萝卜饭吃长了吧。”那年头,有饭吃、有汤喝是愿望,更是奢望、是种令人羡慕的生活。记得我上中学前,不管多穷,每年除夕,父母都要煮锅米饭、烧一大碗青菜豆腐汤,奉供菩萨、做富贵,放到大年初一,就叫“陈饭、陈汤(去年的)”了,初一中饭热了吃。你看这汤“由去年吃到今年”,而一年下来,可以清楚地记得吃过几次米饭、菜汤。记得我刚上初一时,爷爷身体很差,但他很幽默。后来他心里火气重,成天要用水淹在大桶里。弥留之际,他想看我一眼,三哥跑到6里外的初中学校把我叫了回去。我到他身边时,他左手抖着,从身上掏出手帕并吃力地打开,将里面仅有的6分钱放到我手里,嘴里虽说一个字换一口气,还幽默地说:“这是我的私房钱,给你买‘神仙汤’。”爷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家,流下了最后一滴眼泪,闭起了双眼。那两年半的初中喝的“神仙汤”,我记在“板子油”上,是永远刮不掉的!讲这个故事,不是要回到过去的生活,也并非是为了忆苦思甜,只是为了提醒自己,让那些人和事在记忆里更鲜活一点。
刘金祥 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著有《根恋》《耕耘稼穑》等。
来源:坡子街笔会 荐稿:戴中明 编辑:吴勇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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